弘治皇帝有点儿怕老婆,虽说大事不糊涂,但平素极是宠让皇后,这时见她大怒,也不禁吓了一跳。张皇后怒视着李东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双俏目几欲喷出火来。
昔日自已诞不下皇子,这班人便整日地上书要求皇帝纳妃。昨日李东阳奏了哥哥一本,又将他关入了大牢,今天他藉着杨凌的事情竟然敢当面对自已指桑骂槐了,这还得了?
张皇后冷冰冰地道:“皇上选贤任能,首重德行。杨凌结发之妻重患在身,性命危在旦昔,此时若杨凌接了圣旨,弃下妻子上朝面君,那便如何?
那便是丧尽天良、天地不容!天地君亲师?哼,你们也晓得天地君亲师!一个人不修德性、不敬天地、不重情意,会是个忠孝仁义的君子么?那时他上朝面君是敬畏君王呢还是贪慕荣华富贵?”
张皇后说着不禁瞪了宝贝弟弟一眼,这个小弟实在糊涂,这群读书人惯会含沙射影的伎俩,他竟然瞧不出来,还跟着瞎起哄。
张皇后话风一转,转而对弘治帝娇声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恼怒杨凌有负圣眷,可这也正说明陛下慧眼如炬识得人才呀。自古以来的贤臣有几个没有触怒过天颜的?杨凌不贪权不图利,重情重义,颇有古贤者之风呀。
昔年汉光武帝时宋弘不也以‘糟糠之妻不下堂’为由拂了圣意么?唐太宗时房玄龄妻还当庭拒旨呢,这两位古之明君都没有降罪于臣子,可见只有圣君临世,才会有这等贤臣出现啊”。
李东阳挪动了一下跪酸了的腿,砸巴砸巴嘴,好象在品滋味儿:“嗯,皇后娘娘这话我爱听,看来女人还是得读书,要不然哪说得出这话来啊”。
张延龄被姐姐瞪了一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哎哟,敢情这几个老家伙是当着和尚骂秃子,暗劝皇上别宠幸正宫呢,嘿,这些读书人还真是一肚子弯弯绕啊”。
想通了这一点,张延龄立即扯着嗓子道:“皇上,皇后娘娘说的对,杨凌不该杀!”
弘治被皇后一番话打动了,想想皇后说的也有道理,杨凌真要弃结发妻子生死于不顾上朝见驾,这样的人以后还敢用他么?”。
他正琢磨着,陡听国舅爷喊了一声,不由奇怪地道:“建昌侯方才不是建议将他明正典刑、公示天下么?怎么又不该杀了?”
建昌侯脸上一红,说道道:“这个......这个......,微臣也是刚刚想得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当然君事重、家事轻,但是面君也没有急事嘛,救人的事却缓不得,这个......”。
刘健听他说得费劲儿实在忍不住了,忙插嘴道:“皇后娘娘说的对,皇上是仁爱之君,才有贤良之臣起而效之,杨凌此举,实是陛下教化之功,善莫大蔫”。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弘治帝虽知这老臣的心思,却仍忍不住轻笑,他坐回案旁,思索片刻,呵呵一笑道:“都起来,都起来,被这杨凌一闹,吵了朕和诸位爱卿的兴致,来来,继续饮酒,杨凌的事么......暂且搁下,明日再议吧”。
皇帝要搁置再议,等于把一个比宫门还大的风向标矗在臣子们面前,只要不是瞎子,谁还看不明白?这人不立刻抓起来,还要改日再议,议什么?议是抬着锦辇去抓他还是扛着枷锁去抓他不成?刘健等人放下心来,心中十分欢喜。张皇后也觉得扳回了李东阳一局,是以洋洋自得,宫筵上杯筹交错,顿时呈现出一派皆大欢喜的美好局面。
杨凌紧拥着幼娘软软的毫无生气的身子,正焦虑万分,忽听她幼娘呻吟了一声,顿时如闻仙乐纶音,他兴奋得声音发颤地唤道:“幼娘,娘子?”
又过了半晌,幼娘强撑着又应了一声,杨凌大喜,他紧了紧汗水淋漓的手掌,眼见幼娘疲惫不堪,仍是睁不开眼来,生怕她再昏睡过去,他忙贴着幼娘的耳朵说起话来:“幼娘,你快点儿醒过来呀,你喜欢相公抱着你说话,等你身子好了,相公天天晚上抱着你,陪你聊天,好不好?”
“我的亲亲娘子,相公舍不得离开你。前两天你不是说要去买棵枣树种在院子里么,改天咱俩一块儿去买,在院子里种上枣树,你说要养鸡,那咱就养鸡,对了,再养条看门狗,鸡飞狗跳的才够热闹。
幼娘,京城比不得乡下,你一个人呆在家里,又没什么消遣的事做,等你好了,我就和你早日生一个,不!生一打小宝贝儿,让你一刻也闲不下来,你喜欢么?你要活着才能陪相公去做这些事,要不然相公就要再讨一个漂亮妻子,陪她聊天、陪她种树、陪她养......”。
“不......不要......”,韩幼娘身子扭动了一下,忽然呻吟着说了一句。杨凌的话一下子停住了,他僵了半晌,才从幼娘湿腻的发丝间猛抬起头,狂喜地盯着她。
灯光下,幼娘的脸蛋儿仍是一片病态的嫣红,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但是颈项间玫瑰色的疹纹已经完全消失,那种灰败的气色也不见了。她长长的眼睫毛抖动了半晌,微微睁开眼睛,却又疲倦地闭上,呻吟着道:“相公,人家......好倦,不想睁眼”。
杨凌忙不迭地道:“好好,不睁,不睁,你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听到两个人怦怦的心跳声,杨凌感觉幼娘的小手渐渐有了暖意,用脸颊轻触她的额头,已经只是温热,他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
又过了半晌,幼娘才似攒足了力气,她扭动了一下娇躯,弱弱地道:“相公,好热呀......”。杨凌忙道:“别动,小心受了风,药丸还没化完呢”。
幼娘温顺地嗯了一声,喘息着道:“相公......能不能轻一些儿,幼娘喘......喘不上气来”。
杨凌差点儿以头抢地,感情幼娘是被自已压得喘不上气来,他还以为幼娘到现在还没力气说话呢。杨凌急忙以肘支地,稍稍撑起了身子,韩幼娘喘息一阵,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她打量着杨凌汗水淋漓的面庞,爱怜地道:“相公,幼娘感觉好多了,你......你歇息下吧”。
杨凌嗯了一声,稍稍移开点身子侧靠着她,幼娘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又轻轻地道:“相公,幼娘还想听你说话”。
“嗯!......说......说什么?平时都是我睡着,你趴在我耳边说啊”,杨凌愣愣地道。幼娘微带着丝羞意道:“象......刚才那样的话儿,幼娘都没听......相公说过,我好喜欢听......”。
杨凌抗旨救妻的消息在北京城一传开,全京城无论高低贵贱所有的‘衣服们’便全部站在杨凌一边为他摇旗呐喊了。
京中的官员也分成两派,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不开可交。结果当天一下朝,家中有女儿的大臣便受到一番疲劳轰炸,晚上又被妻妾们扑面一片枕头风,立场不坚定的立刻便竖起了白旗,决定对这事儿装聋作哑不置一辞,倒杨派立即变得人单势孤。
皇上没有立即下旨缉拿杨凌的消息一传开,一些第六感比较敏税的言官就开始站到了杨凌一边,查考古例、翻阅卷宗,开始未雨绸缪,为杨凌的行为寻找起理论依据来。
京中的举子们对此也多有议论,有个叫严嵩的江西举子更是写下了一篇长赋到处传扬,先把弘治帝夸得花团锦簇如尧舜再世,又引经据典,大肆赞扬杨凌是受了陛下教化,君明臣忠,一通儿吹拍,似乎非如此君便不是明君,臣便不是忠臣了。
杨凌自已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修书一封,托吴杰带回鸡鸣,叫韩氏父子立即进京。以他想来,这番抗旨不死也要坐牢,幼娘病体初愈,如何受得了这个打击,是以根本不敢向她提起,只盼韩氏父子能早日到京,幼娘也好有个照应。
杨凌见幼娘病体虚弱,又去买了个小丫环回来照顾她,去官府登记主仆文书时,衙门里的人连主簿带衙役全赶了来堵在门口围观,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看上一眼少一眼的架势。
翌日清晨,头一次没用幼娘唤他,满腹心事的杨凌就早早地起身了,他收拾停当,留恋地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幼娘,悄悄唤过小丫头云儿嘱咐一番,便赶往紫禁城。
杨凌臀伤未愈怕误了时辰,路上雇了辆车子,照例来到角门旁,禁宫侍卫验过了他的腰牌,皮笑肉不笑地道:“杨大人,内宫早传出旨意来,若是杨大人来了,不必去东宫侍读,就在午门外跪候圣谕便可”。
杨凌怔了怔,拱手道:“是,多谢将军”。他蹒跚着走到宫门前,那些身着朝服、手举笏板的文武大臣正在候着宫门开启,见一个六品官儿走过来,不由都面露惊讶之色,纷纷行以注目之礼。
杨凌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宫门正前方端端正正地跪下,俯首不语。
平坦的石板刚刚跪下去还没什么,可是时间久了膝盖又酸又疼,宫门口有官员负责察视文武百官仪容,杨凌现在是罪臣,不敢轻举妄动再授人口实,只得强自忍耐。
未几,悠扬的钟声远远传来,天空第一缕曦光照射在朱红色的宫门上,宫门应声而开,百官上朝。杨凌垂着头,只看见一双双官靴从身畔走过,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早朝开始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杨凌双手撑地,双膝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颈子因为总保持着一个姿势也变得酸痛难忍,汗水从他的额头一颗颗滴落下来。
钟鸣鼎响,一群官员鱼贯而出,从杨凌面前走过,杨凌精神一振:早朝散了,皇帝该召见自已了吧。可是又等了许久,宫里仍是静悄悄的。
杨凌不禁绝望起来,难道皇帝要让自已活活跪死在这里不成?他已经受不了这种长久保持一个姿势的隐性折磨了。杨凌双手努力按着地面,眼前金星乱冒,颈部的肌肉都在突突地哆嗦。
杨凌都不知道自已是怎么撑到午朝结束的,直到一个小太监走到身前向他高声唤道:“杨大人,陛下宣你进宫”,他才清醒过来。。
杨凌好半天才爬了起来一摇一晃地跟在那小太监的后面向宫里走去,跨金水桥、经太和门,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穿过乾清门,杨凌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直入内廷,杨凌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皇帝在内殿见他,看来至少是没有杀头之祸了。
杨凌被引到一处殿前,小黄门躬身唱道:“禀皇上,杨凌求见”。
只听里边一个老太监朗声道:“陛下有旨,宣他晋见!”杨凌跨进门去,只见弘治皇帝身着明黄色便服,立于案后正挥毫作画,旁边那个叫苗逵的大太监磨墨侍候,这座御书房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了。
杨凌连忙抢上两步,跪倒在地道:“罪臣杨凌叩见皇上,罪臣万死!”
弘治恍若没有听到,他端详着画纸,提笔又勾勒一阵,然后搁下笔笑道:“如何?”苗逵赞道:“陛下的画笔力森森、神韵内蕴,实是大家之作”。
弘治哈哈大笑,说道:“你懂些甚么,呵呵,杨侍读,你来看看朕这副画如何?”
杨凌见他谈笑晏晏,对自已抗旨的事绝口不提,心中不禁暗暗奇怪。他忐忑不安地应了一声,起身凑到弘治面前向御书案上望去,只见纸上绘着一座山峰,峰上树木丛生,山巅浓墨缓出一棵笔直的青松,似欲直插云宵,远处隐隐尚有山峦起伏,整幅画虽然简单,笔力确实不俗。
杨凌不懂画,可他前世好书法,古诗词记得极多,眼见这副山水浓淡相宜,可是却无法评价,便取巧道:“陛下功力雄厚,更难得的是这副丹青寓意深远,志怀天下,看这森森千丈松,虽磊砢多节目,施之大厦,必是栋梁之材啊。”
弘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淡笑道:“杨卿莫只看到这株奇松,你瞧这山上树木,有的细而直,可做椽桷,有的笔直粗壮可作栋梁,但是更多的却是那歪歪曲曲奇形怪状的,便只好劈做烧柴了”。
他悠悠一笑,唇角却噙着冷意:“杨卿,你是愿作栋梁之材、椽桷之料还是一捆劈柴呢?”
杨凌想也不想便跪倒在地,大声道:“臣,愿做橼桷之料!”
苗逵晃了一下,差点儿打翻手里的端砚。弘治本以为他剖肝沥血、慷慨陈辞一番,想不到从他嘴里听出这么个词儿来,弘治怔了半晌才惊奇地道:“甚么?你愿做橼桷之料?”
杨凌俯首道:“是,臣文不能象刘谢李三公那般助陛下治国安天下,武不能统率千军万马、驰战于荒漠草原,扬威四海,是以愿做橼桷之料,能为陛下守得一乡一县、造福一方百姓臣便心满意足了”。
弘治听了哑然失笑,只觉这个臣子虽有谋略,可是性子却直爽的可爱,根本就是个愣头青,他瞥见杨凌说着话儿,双膝还在微微地打着颤,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在午门外跪的,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怜意:“罢了,今日让他午门长跪不起,在文武百官面前也算是惩戒过了,此人还是要用的,若吓得他从此做事畏首畏尾,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呵呵一笑,说道:“起来吧,你有心和刘谢李诸位爱卿比较,这心气儿已是极高的了,他们也是从你这年纪,你这身份一天天熬出来的,当初如你一般时,还未必有你今时今日的雄心,所以你也不必自甘菲薄了”。
他说着绕回书案后,提笔在画上题下“森森千丈松,虽磊砢多节目,用之大厦,终是栋梁之材”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递与杨凌道:“这张画朕就赐给你了,愿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时时自省其身,呵呵,你退下吧”。
杨凌莫名其妙地接过弘治的墨宝丹青,神情有点儿茫然,皇上把自已在宫门外晾了一上午,进来送给自已一张面,然后就打发他回家了?这还真是天威不可测了。
他如释重负地说道:“是,臣告退”,说着双手将张画高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弘治帝见他退出了御书房,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微微颔首道:“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嗯,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地,不枉朕一番栽培。苗逵,传旨,杨凌罢东宫侍读,改任神机营中军官”。
苗逵吃了一惊,忙道:“陛下,杨凌刚刚受到惩治,就提升为中军官,恐朝臣们又要非议了,皇上,是不是先让他任个副都司,以后再慢慢升迁?”
弘治苦笑一声,心中暗想:“朕何尝不想慢慢磨炼,只是朕怕天命将尽,没有时间了呀。如今朝中六部、内阁三公皆是老臣,主少臣老,虽说他们忠心耿耿,但毕竟是臣子,若不为我儿再扶值一股力量,平衡内外臣工,我儿如何驾驭这万里江山、满朝文武?”。
弘治帝想着摆了摆手道:“罢了,旨意上就说安排他去神机营任职,至于具体职务么......王越督着十二团营呢,他一向办事稳妥,着他安排吧。
对了,再赐两瓶金疮药给他,昨天杨凌抗旨,抱妻求医,今儿朕给他来个杨妻奉旨,为夫敷药,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