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才悻悻地从市坊里走出来,拉着缰绳,对马背上的倦侯说:“我被人笑话了。”
“为什么?我不是给你钱了吗?”韩孺子很意外,他本想亲自去坊中转一转,可是跟来的府尉坚决不同意,以为倦侯在这种时候出府就已不太合适,亲身进入市廛之中更会让人笑话,韩孺子只好与数名随从等在坊外。
张有才指着路边的积雪,“人家说冬天没有小鸡小鸭,只有杀来吃肉的活鸡活鸭,可我记得宫里最冷的时候也有小鸡啊。”
“难道咱们来错了地方,要去别处买?”韩孺子听说过城里还有一处大的市坊。
府尉本不知道倦侯此行的目的,听到这里不由得摇头,开口道:“宫里有暖室,炭火昼夜烘烤,冬日里也如春夏,自然可以孵化出小鸡小鸭,民间谁有财力做这种事情?”
韩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民间疾苦,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府尉干笑两声,“倦侯出身宗室,不知道这些倒也正常。”
韩孺子十天来第一次出门,而且对崔小君做出过许诺,不想空手而归,对张有才说:“活鸡活鸭也买一些,养起来,到了春天不就能孵蛋了吗?”
“用来做菜的鸡鸭也能孵蛋吗?”张有才虽是穷人家的孩子,进宫却非常早,同样“不知民间疾苦”。
两人都看向府尉。
府尉已经后悔刚才的多言了,只得含糊地答道:“应该可以吧。”
张有才高兴地重去市坊,没一会就回来了,身后跟随两名男子,每人手里拎着两只竹笼,笼内分别装着五六只鸡鸭。
“买来了。”张有才兴高采烈地说。
倦侯的两名随从上前接过竹笼,商贩做成一笔大生意,心中也很高兴,不认得这是废帝,以为只是普通的贵人,赔笑道:“公子家中若是不急着办酒席,这些鸡鸭可以养上两三日,只喂谷粒,还能再长些膘。”
张有才道:“长什么膘?这些鸡鸭能孵出小鸡小鸭吗?”
商贩一愣,“呃……当然可以,只要……”
“等到春天嘛,我知道。”张有才前方带路,引着倦侯回府。
望着离去的身影,年轻的伙计小声道:“咱们卖的可都是母鸡母鸭……”
“没准人家早有公的呢。”商贩可不管这些,“这些贵公子都这样,图一时新鲜,过几天照样杀了吃肉,还真能等到春天啊?”
韩孺子回到府中时已是黄昏,心情颇佳,可是一看到站在大门口的杨奉,心中略感惴惴。
杨奉看着笼中的鸡鸭,平淡地问:“府里没鸡鸭可吃?”
张有才摇头道:“这不是吃的,要等春天的时候孵小崽儿,是送给夫人的礼物。”
杨奉笑着点点头,跟随倦侯一块进府。
他一句指责也没有,韩孺子反而越发心虚,边走边说:“我突然就想出去散散心,顺便……了解一下民间疾苦。”
“好啊。”杨奉依然表现得极为平静,“那倦侯了解到什么了?”
当然不能说了解到冬天没有小鸡小鸭这种事,韩孺子想了一会,快到书房门口时说:“朝廷纷争对民间的影响好像不是很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都不关心南军是否要攻城,也不关心——”他压低了声音,“谁当皇帝。”
“这只是表面,倦侯还应该出去多走多看。”杨奉止步说道。
“啊?”韩孺子吃了一惊,“你是说真的?”
“当然。”杨奉笑了笑,“整天坐在书房里也不行,我给倦侯请来两位武功教师兼保镖。”
原来这就是杨奉今日出门的成果。
从书房里走出两人,韩孺子认得,正是杜摸天和杜穿云爷孙,两人此前被府丞逐出府,如今又被名正言顺地请回来。
杜摸天笑着向倦侯抱拳行礼,杜穿云却不太高兴,觉得看家护院有辱江湖好汉的名声,对杨奉说:“要救倦侯几次,我们才算还完你的人情?”
“倦侯若总是遇险,说明你保护不力,没有提前发现隐患,有过无功,需要受罚,何来的偿还人情?”
杜穿云瞪大眼睛,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读书人能说歪理,太监心狠手辣,读书的太监……”
杜摸天将孙子推开,对倦侯笑道:“别听他瞎说,我们爷孙肯定会尽心保护倦侯,一点粗浅功夫,倦侯想学,我们也绝不藏私。”
“能得两位高人指教,感激不尽。”韩孺子还礼,他还真的挺想学武,可孟娥神出鬼没,总也不在他面前现身。
“我瞧他文文弱弱的,吃不得苦,练不了咱们杜家功夫。”杜穿云又回到爷爷身边,上下打量倦侯。
张有才将鸡鸭送到后院,这时回来了,一眼看到杜穿云,好心情一下子全都没了,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们是被请回来的。”杜穿云挺身道。
“请回来……当太监?净身了吗?记名了吗?”
“呸呸,我才不当太监,我和爷爷是教头兼保镖。”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你不是想学武功吗?正好跟我一块学吧,这两位都是江湖中知名的高人,能教咱们武功,是咱们两人的幸运。”
杜穿云挺胸,很喜欢“高人”这个称呼,“跟我们学武功可是很辛苦的,你得……”
话没说完,又被爷爷推出几步远,杜摸天道:“别听他瞎说,今天晚了,明天倦侯能早起吗?”
“能,我平时都是天没亮就起床,就这两天晚了点。”韩孺子在宫里过的一直是早睡早起的生活。
“倦侯新与夫人团聚,难免晚起一点。”杜摸天笑道,“这样吧,早饭前两刻钟,饭后一个时辰用来练功,下午若有时间,再抽一个时辰,如何?”
韩孺子点头同意,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疑惑,结果被杜穿云问出来了,他跟猴子一样灵活,被爷爷推开马上就蹿回来,“起得早晚跟夫人有什么关系?我要是跟爷爷睡一张床,起得反而更早……”
杜摸天拍出一掌,杜穿云被推出十几步远。
杨奉带着杜氏爷孙去找合适的练武场地,韩孺子进到书房里,怎么都觉得杨奉的平淡反应有点古怪,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本想回后宅见夫人,这时改了主意,命张有才去将账房何逸叫来,打算在晚饭之前做点事情。
共有十五名太监、八名宫女自愿跟随废帝出宫,大都是所谓的“苦命人”,韩孺子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何逸已经挨个问过,将大家的诉求一一写下,交给倦侯。
他们的愿望都很简单:五名太监、四名宫女想要回老家,可是没有盘缠,也不知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六名太监、两名宫女年纪比较大,只想有个能经常晒晒太阳的养老之地,在宫中这却是一个奢求;张有才“想”习武,何逸与另一名太监有酒就满足,最后一名太监老实承认,他在宫中得罪了上司,一时害怕才出宫的,只求安稳,能有酒有肉就更好了;另有两名年轻些的宫女一时兴起跟着大家出宫,想了很长时间也没说出愿望。
韩孺子对每一个愿望都点头,何逸提醒主人:“宫里的人都是记录在册的,必须先除名才能离京返乡,这种事不用急,每年春天宫里都会放一批人还乡,到时一块处理吧。”
总算做完一件事情,何逸告退,韩孺子坐了一会,问张有才:“你跟宫里的苦命人还有来往吗?”
“不多,就是从蔡大哥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
“你们说的那个沈三华,不会供出你们吗?”韩孺子记得很清楚,沈三华也是苦命人之一,受刺客牵连入狱,一旦松口,其他苦命人可能都要倒霉,所以张有才等人才愿意冒险帮助皇帝,可皇帝退位,在这件事上帮不了他们。
张有才神情一暗,“沈三华和刺客裘继祖几个月前就都死了,沈三华没有供出我们,太后不知道他也是苦命人,我们安全了。”
曾经喧闹一时的刺驾事件就这么终结,无声无息,韩孺子甚至没听说过。
杨奉独自回来,“新教头已经选好练功地点,在后花园,明天开始倦侯就可以练功了,不求别的,起码能够强身健体。”
韩孺子示意张有才退下,然后对杨奉说:“我今天出门纯粹是为了散心,没想体验民间疾苦。”
“我知道。”杨奉仍是不急不躁。
“你……不想说点什么?”
杨奉想了一会,“倦侯还年轻,眼下也没什么事情非做不可,出去散散心没什么不好。”
“我还在等待机会。”韩孺子说,突然发现这是他退位之后第一次跟杨奉谈论重新登基的事情,虽然两人每天都议论朝中形势,却从来没有提及未来。
杨奉走到书案前,一只手按在上面,缓缓道:“倦侯有意就行,不要再说出口,如果可以的话,甚至不要再想。”
“连想都不能?”韩孺子觉得这可挺难。
“别以为心里就是安全的,这世上有人能看破你在想什么。”杨奉停顿片刻,用随意的语气说:“你不在的时候府里接到一张拜贴,新任北军大司马、冠军侯韩施明天上午要来拜访,我已经同意了,正好安排在练武之后。”
韩孺子大吃一惊,不明白前太子遗孤来见自己做什么,更不明白杨奉何以将这件事看得如此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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