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穿好衣服,等待出发,觉得有些无聊,向杨奉问道:“有些事情明明好处很多,为什么就是没人愿意做呢?”
杨奉站在书架前,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酒,“因为坏处总是跟着好处一块出现,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
“天下流民众多,我建议大将军收编流民,以官粮养民,既能平内乱,又能壮大实力,可东海王对我说,大将军怕麻烦,只是表面赞同,绝不会真这么做。”
“东海王说得没错,大将军不会收编流民,但他不是怕麻烦,是怕猜忌。”
“猜忌?”
“民心是天下重器,好比一口宝刀,刀的主人可以随意把玩,小孩子也可以碰一下,顶多受到训斥,其他人触碰,免不了会受到猜忌,如果是普通人,大家可能笑话他不自量力,如果是位练过武功的高手——哪怕只是多看两眼,也免不了被大家认为是别有用心。”
“民心是重器,大将军是宗室重臣,地位越高,反而越不敢做事,更不敢‘触碰’民心?”
杨奉点点头。
“嘿,大楚风雨飘摇,韩氏危在旦夕,他敢召集宗室子弟反抗冠军侯,却不敢收编流民?”
“反抗冠军侯是在暗中进行,收编流民却要公开。还以刀喻,大将军造出一口宝刀,但他希望别人用这口刀去杀人,而不是他自己。”
“他找到东海王,东海王又找到我。”韩孺子冷笑一声,这个道理他早就看明白了,“等我挥刀‘杀人’,他们再将刀收回去。”
“不管怎样,先把刀拿到手再说。”杨奉平淡地说,大将军的支持是必要的,即便他别有用心,倦侯也得接受,起码暂时接受。
府丞进来,微带颤声地说:“倦侯,宫里来人……”
“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府丞告退,默默地祈祷自己不要受到牵连。
韩孺子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枚竹制书签,放在袖子里,与杨奉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杜穿云迎上来,“真的不需要护送吗?”
“进宫是不能带护卫的。”韩孺子说。
“这倒是一个将你们这些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杜穿云说话直,所谓的“这些人”是指有心争夺帝位的几位韩氏子孙。
韩孺子笑了笑,脚步未停。
外面停着两顶轿子,韩孺子更喜欢骑马,但轿子也不错,可以坐在里面独自思考。
数名太监和十几名皇宫宿卫护轿,一路前往皇宫,流民还没有影响到京城,街上行人众多,到处还都残留着新年的装饰,只是热情不再,露出宿醉之后的倦怠。
聚会地点并不在皇宫内城,而是勤政殿附近一排值宿房中的一间,议政大臣们有时候入夜之后不能出宫,就住在这里。
房间不大,空空荡荡的,不仅没有床铺,连桌椅板凳也没有,来者只能站立,这倒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没有尊卑贵贱,所有人都不用排位了。
东海王已经到了,虽然声称自己不信任望气者,他带来的“军师”还是林坤山。东海王冲孺子点下头,没说什么,林坤山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小声道:“林某在碎铁城不辞而别,万望恕罪。”
“顺势而为,何罪之有?”韩孺子微笑道,林坤山笑着退回到东海王身边。
冠军侯很快赶到,也是只带一个人,一进屋就向韩孺子和东海王拱手致意,笑容满面地打招呼,丝毫没有敌意——这是胜券在握者才有的大度。
韩孺子正常还礼,东海王却假装看不见,他实在没法忘记冠军侯与崔太傅曾经联手想要除掉他。
冠军侯的军师也是一名望气者,杨奉事前向韩孺子介绍过,此人名叫鹿从心,与其他望气者一样,从面容上看不出具体年纪,三十以上任何一个岁数都有可能,唯一的区别是神情比较严肃,不像林坤山等人那么随和。
“客人都到了,主人在哪呢?”东海王嚷道。
房门打开,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孩,一个是须发皓白的老者。
孩子脸蛋胖嘟嘟的,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进层就到处乱跑,最后站在角落里,抬头看着满屋子的大人。
老者向众人拱手,笑道:“来迟一步,诸位海涵。”
“你是谁?”东海王惊讶地问。
“在下袁子凡,与林先生、鹿先生皆是淳于师门下弟子。”
又是一名望气者,韩孺子、东海王和冠军侯全都看向角落里的陌生孩子。
望气者袁子凡走到孩子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武帝幼子,受封为英王,讳锳。”
三人全都愣住了,英王韩锳,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他们的叔叔。
韩锳靠墙站立,不说话,但是神情也不太怕人。
“他也要争夺帝位?”冠军侯忍不住开口了。
“武帝之子,应该有资格吧。”袁子凡笑道。
“武帝的儿子一大堆,难道都能争位?”东海王愤怒不已,桓帝的正统地位已被打破,没想到又被踩上一脚。
“应该都能吧,不过据我所知,武帝诸子当中,只有英王对争位感兴趣。”
“这个……这个……”东海王狠狠地瞪了林坤山一眼,怪他事先保密,林坤山一脸无奈,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东海王终于想出反对理由,“当今天子是武帝之孙,继位者只能是平辈或者晚辈,哪有选长辈的道理?以后太庙里怎么排位置?”
长辈韩锳打定了主意不说话,撅着嘴唇往外吐泡泡。袁子凡护在他的侧前方,笑道:“长辈继位,前朝有过先例,至于太庙牌位的摆放,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总有办法解决。”
东海王与林坤山、冠军侯与鹿从心分别低头小声商议,韩孺子与杨奉互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片刻之后,冠军侯道:“争位本来就是非常之举,英王想要参与,也无不可。淳于师呢?怎么还没现身?”
“还有朝中大臣呢?一位也不到吗?”东海王问。
房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正是那位钓鱼翁。
“大臣要避嫌,就不参加此次聚会了。”钓鱼翁笑道。
“皇甫先生。”冠军侯显然认得此人,态度很客气。
“淳于枭不来吗?”东海王道。
“淳于枭是在下用过的一个名字,真名皇甫益。”
东海王打量对方几眼,“别蒙人,我见过淳于枭,跟你长得不一样,起码没有胡子。”
宫变之前,崔家曾经接待过一位淳于枭及其弟子步蘅如,东海王可不会忘记,那个淳于枭自称去势,曾向儒生罗焕章宣称要当没有子孙拖累的皇帝。
皇甫益笑道:“淳于枭只是一个名字,谁用都可以。”
“可是能当‘恩师’的淳于枭只有一个吧。”东海王说。
林坤山、鹿从心、袁子凡三人站在不同位置,这时同时向皇甫益鞠躬,“弟子拜见恩师。”
韩孺子看向身边的杨奉,杨奉面无表情,似乎仍不认可这位“淳于枭”。
“之前那位淳于枭呢?跑哪去了?”东海王还不死心。
“他也是我的弟子之一,更常用的名字是林乾风,非常遗憾,前年他被官府抓捕,历经折磨,死于狱中,当时用的名字是张可鸿。”
齐王造反失败,官府四处抓捕望气者,宫变之后,更是撒下天罗地网,许多人只是以算命为生,就被当成望气者抓起来,活着出狱的人寥寥无几。
一年之后,望气者却成为宫中贵客,令太后对他们言听计从。
东海王眼珠转了转,叹息道:“可惜,我对那位淳于枭印象挺好,林先生别误会,就算他还活着,我也选你当军师。”
林坤山只是微笑。
东海王大概是嫌气氛不免紧张,向杨奉笑道:“杨奉,当初你抓过不少望气者吧?”
“我很少抓活的,大都是就地处决。”杨奉冷冷地说,“可惜,时间太短,我没能清除干净。”
杨奉离开皇宫之后,就失去了追捕望气者的权力与人力,也就是在那之后,望气者又逐渐重出江湖。
屋子里的四名望气者没有生气,或者微笑,或者不动声色,皇甫益道:“天地万物莫不借势而为,势既已去,万物凋落,杨公所借之势已去,莫要遗憾。”
杨奉没再吱声,目光移开,打算只听不说。
东海王小声嘀咕道:“当着太监说‘去势’,嘿嘿……”
皇甫益开口道:“人已到齐……”
“等等。”韩孺子打断望气者,左右看了看,“人还没齐吧,当今天子呢?太后呢?没有他们,咱们站在这里说什么都是无用。”
“没错。”东海王附和道,“总不能你们几位望气者决定谁能继位吧?”
皇甫益笑道:“是我的错。”说罢,举手拍了两下。
房门再次打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并排站在中间,共是六人,全都捧着托盘,每只托盘上面摆着两枚印玺。
“陛下有恙,太后正悉心照料,因此不能前来,特派出十二枚皇帝印玺以表明心意,诸位觉得可否?”
四名争位者走过来察看,英王个子矮小,让袁子凡抱着自己,伸手想摸印玺,被袁子凡阻止。
皇帝印玺共有十二枚,用途各不相同,韩孺子只认得一枚,最重要的一枚,可以用来颁布圣旨的那一枚。
他看到了,宝玺就在一名宫女的托盘上。
他再次看向杨奉,觉得真正的淳于枭必是这四名望气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