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少年便看见郭姑娘闭着红嘴儿,安静地嚼着,手上已经空了。
方则先闻见一股味道,“臭豆腐?”
口气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清哑吃这个。
夏四少爷也傻眼,没想到是臭豆腐。
可是清哑已经买过了,大婶都送上船来了,难道他还能说不要?不但要,还得吃,不然让郭姑娘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夏三少爷招呼清哑上画舫玩,说谢大姑娘也在。
清哑摇头,说她还有事。
什么事,却没说,因为这就是个委婉的借口。
鲍大少爷抱拳笑道:“在下鲍长安。见过郭姑娘。”
清哑便知这是鲍长史的大公子了,于是蹲身回了个礼。
鲍大少爷一面打量她,一面道:“今日家父生辰,府中设宴,在下兄弟也在画舫上另设了宴席,请各位少东和年轻俊彦。本也请了郭三爷和郭姑娘的,不料姑娘上沈家去了。既在此相遇,还请姑娘赏脸来画舫一聚。谢大姑娘也在呢,严姑娘也说等会来。”
清哑听得这样,倒难拒绝了。
若她是寻常女儿,只管拒绝走人。
可是她顶着郭家女少东的名义,有些应酬却不能不去。
一眼看过去,画舫上都是官二代富二代,是霞照官商的一个缩影。郭家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是无法独立在这个团体之外生存的。
她便点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回头朝后看去,找宋妈妈和李妈妈。
那两个婆子本在远处说闲话,等看见过来一艘画舫,许多少年正对清哑说笑,吓了一跳,以为碰上登徒子了,赶忙就过来了。
等看见韩希夷,方知不是坏人,才松了口气。
清哑就告诉她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宋妈妈听了忙道:“我跟姑娘去。李妈妈去回我们姑娘和郭三爷,叫来接姑娘。”
她也知这应酬,以清哑身份是推脱不得的。
她亲自陪着,应该不会有事。
等沈寒梅他们来,打个转就可以回去了。
清哑道:“谢谢妈妈。”
有这样一个人跟着,她当然放心。
于是,李妈妈就直奔十字柳堤去了。
这里,清哑带着宋妈妈和细妹上了画舫。
进入中舱,大家彼此见礼,大多数人都在七夕那天晚上见过,只鲍大少爷是头回见,还有几个少年也是初次见面。
寒暄毕归座,清哑便看向矮几。
矮几上放着几只青花瓷碟子,碟子里放着臭豆腐,还冒着热气。
夏四少爷一见清哑神情,急忙上前拿起一串来,道:“我正要吃。”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咬了一口。
闭住气使劲嚼,所幸不是那么难吃。
有他领头,方则也拿起一串吃起来。
跟着是夏三少爷捏着鼻子也拿了一串。
谢天护看了清哑一眼,也取了一串。
韩希夷笑道:“这东西我吃过,闻着臭,吃着香。”
说完,很优雅地取了两串,递一串给方初。
方初盯着他看了一会,就在韩希夷以为他不要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接了过去,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深知他从不吃臭豆腐的谢吟月心中一紧。
她却没有出声,看着满屋子吃臭豆腐的少年淡笑不语。
方初吃完一口,道:“个人脾胃不同,有些人闻不得这味道。”
说着转脸对谢吟月道:“若是闻不得,就出去透透气。”
谢吟月微笑道:“没事。大家都爱吃,我闻闻有何妨!”
大家都爱吃?
不少人听了这话神色一僵。
那一个个闭气咬牙咀嚼是怎么回事?
鲍大少爷笑吟吟道:“方兄说的对。这气味和我的脾胃不相宜,倒是我没有口福了。”
清哑对此情形十分无所谓,臭豆腐这东西本来就是爱吃的人特别爱吃,不爱吃的人闻着想吐,很正常!
她看看碟子里还剩下五串,觉得很满意——总算钱没白花!
原以为这些人会吃不惯的,谁知都勇敢地尝试吃了。
有了第一回,就能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吃。
夏四少爷吃完了,对她笑道:“谢郭姑娘破费了。”
清哑道:“不客气!”
夏四少爷:“……”
方则对清哑笑道:“刚闻见这味的时候,觉得无法容忍。等吃时,却没那么难吃,外焦里嫩,细品是有些香。”
清哑觉得他说得很实在,道:“若蘸调料吃更好。”
刚才疏忽了,因她不吃辣,细妹便忘了要了。
正在这时,就听一声大叫“臭豆腐!”
跟着一个人从旁边过道里冲出来,却是怪医刘心。
原来他喝了些酒,在后舱睡觉呢。
“啊呀,这是谁如此盛情,知道在下爱吃这样东西,特意买了来款待我?”他惊喜地扑向矮几,一伸手,将五串臭豆腐都抓在手上,忽想起此画舫的主人,忙转向鲍大少爷,“鲍大少爷,真是多谢了。你听谁说我爱吃臭豆腐的?”
一面对着一串臭豆腐咬了一口,又在另外一串上也咬了一口。
众人看得哭笑不得——这是怕别人跟他抢呢,所以每串上留个记号,宣告此物已经有主了?
被点名的鲍大少爷干笑两声,道:“在下不敢居功,是……”
不等他说完,刘心看见了方初,又大叫道:“我知道了,是一初!唉,如今也只有方兄知道我这嗜好了。不愧是相交多年的益友,如此体贴,实在让人感动!可你怎不要点调料呢?这东西少了调料不好吃。”
方初对他的感激受之有愧,摇头道:“不是我买的……”
韩希夷笑道:“不是一初,是……”
刘心又看见了清哑,惊讶道:“郭姑娘!”
清哑含笑道:“刘大夫好!”
口气十分的喜悦,表示碰见他很开心。
鲍大少爷急忙道:“这臭豆腐就是郭姑娘请大家吃的。”
刘心顿时声音拔高:“郭姑娘?你爱吃臭豆腐?”
仿佛不相信一样。
清哑点点头,坦然道:“喜欢吃。”
又抱歉道:“我不能吃太辣的,所以忘了要辣酱。”
刘心呵呵笑起来,忙递给她一串,道:“原来郭姑娘也是同道中人!真是不好意思,我都拿了。来,分一串给你。”
很大方地割爱,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清哑果然接了过去,陪他吃起来。
青黑的臭豆腐,愣是被她吃出了优雅。
刘心又对鲍大少爷道:“把船划回去,要些辣酱。”
鲍大少爷便传令调头,于是画舫又往岸边靠去。
刘心则对清哑道:“郭姑娘不知道,这东西必须得蘸辣酱才有味儿。它寒中益气,和脾胃,清热散血,下浊气,秋冬吃较好。不过你们姑娘家还是要少吃。”
清哑听了点头,真心道:“刘大夫真是博学。”
把臭豆腐从中医角度分析出道理来,她很佩服。
夏四少爷见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刘大夫,这臭豆腐真有那么好?”
刘心道:“我骗你做什么!别看它闻着臭,吃着却香。若吃习惯了,闻着那味儿就流口水。不信你再去买几串来,蘸了调料更香。”
方则忙道:“夏兄弟,咱们还买些吧。”
夏四少爷被怂恿,等船靠岸,果真差人又去买。
刘心趁机大叫:“给我带十串!多要些辣酱!”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清哑也不禁莞尔,觉得他好有趣。
结果,舱房里旧的臭味尚未散尽,又添了新“香”。
谢吟月终于熬不住,走出去了。
方则和夏四少爷等人蘸了调料吃后,果觉胃口大开,都说好吃。
刘心发展了一批“同道者”,洋洋得意。
也有受不住臭味的,借口说“脾胃不宜”躲出去了。
鲍大少爷坚持留守,十分肯尽主人的责任,见清哑吃完了,立即唤丫鬟送上茶水给她漱口,又端上清甜的葡萄。
细妹便伺候清哑漱口洗手,宋妈妈在旁帮忙。
一时大家都吃毕,丫头们收拾了竹签和瓷碟,湖风再一吹,舱中才没有异味了;待上了清茶,鲍大少爷才深吸一口气,回过劲来。
他打量清哑片刻,笑道:“闻名不如见面,郭姑娘果真含而不露。怪道郭家能在短短一年内获得锦署和众锦商的认可,在这一行稳稳立足,手段确实高明。”
清哑听了这似褒又似贬的话,不知如何回应。
倘或人家是讽刺她,她若答“过奖了”,岂不惹人笑话!
既然这样,那就不回应。
所以,她便对鲍大少笑了笑,没言语。
韩希夷正喝茶,闻言差点呛了。
皆因郭清哑给他的印象与鲍大少说的相差太远。
鲍大少想用惯常的辞令试探郭清哑深浅,怕要失望了。
方初也皱眉,知道鲍大少看误了。
他本打定主意不多话的,见鲍大少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清哑,而清哑毫无回应迹象,忍不住道:“郭家此举利人利己,手段自然高明!然这手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在座各位商家谁没些压箱底的隐秘招数?谁有这份胸襟气度和魄力无偿示人?”
韩希夷笑道:“正是。”
鲍大少笑道:“所以在下佩服。”
那口气就温和不少,还冲清哑一笑。
接着,他又好奇地问道:“郭姑娘真是灵慧,怎么想出那些织锦技艺的?在下便是一张普通的图纸,看了也眼晕呢。”
这叫清哑怎么说呢?
她便道:“天天织,就有了。”
鲍大少笑道:“天下那么多人都天天织,只出了郭少东呢。”
清哑又不知如何说了。
方初又忍不住道:“郭姑娘心思纯净,弹琴织锦皆心无旁骛,自然比一般人体会深刻,所以……”
说着这忽停住,没再往下深说。
他神情坦然,因为说的是实话。
可说实话也是要看场合的,这种场合说多了会引人误会。
舱口,谢吟月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还是一副雍容的仪态,身形却有些僵硬。
里面,方则又在好奇地问:“郭姑娘的琴技是出自哪位名师指点?”
清哑摇头道:“没有。没有名师。”
方则听了一愣,犹豫地看着她没再问。
夏四少爷叫道:“不可能!难不成郭姑娘无师自通?”
清哑看着一众怀疑的目光,把沉默进行到底。
这可是她真答不出来的了。
她的古琴是前世妈妈教的,妈妈并不是什么名家,叫她如何告诉众人?就算想拉一个挡箭牌,也找不出,因为她生活的绿湾村没有人会弹琴,她附身的原主从没出过村。
方初见这样,十分想再发高论,好容易忍住了。
他觉得,教清哑的也许是普通人。
但一个人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人学一辈子也弹不出特色来,而有的人只要掌握了琴理便可奏出天籁之音,他觉得清哑就属于这类人。
清哑的沉默让舱房陷入诡异的安静。
大家心中恍然:郭家家贫,哪有能力请名师。
郭清哑缄口不言,许是羞于提这事。
忽然韩希夷笑道:“名师只能教导技艺。大凡琴棋书画等项,若没有天赋灵性,再好的名师教导,也是枉然。郭姑娘琴音空灵纯净,不染红尘,仿佛天籁,可不是教出来的。”
方初听了好友的话,松了口气。
谢吟月走了进来,微笑道:“这话不错。我便弹不出来。”
立即有好几个人奉承她,说她琴艺高超,不必谦虚。
谢吟月只看着方初。
方初道:“各人音色不同,各有所长。”
谢吟月勉强微笑。
鲍大少爷是没听过清哑弹琴的,便请她弹一曲,见识一下。
清哑微微蹙眉。
韩希夷急忙道:“不如我与郭姑娘来个琴箫合奏?”
清哑摇头道:“我不想弹。”
韩希夷道:“莫非姑娘嫌在下技艺粗陋,怕和不了?”
清哑解释道:“我现在没有心情。”
韩希夷一拍头,道:“是在下疏忽了。”
因告诉鲍大少道:“这弹琴奏乐是要心境的。尤其是弹琴。古人操琴之先要沐浴更衣,再择一风清日和的地方,心静了,方可弹出真正的雅乐来。这里太嘈杂,比不得那天晚上在莲花堂的高台上,应时应情应景。”
鲍大少爷便笑道:“倒是在下冒撞了。”
说着又向清哑致歉,一面微不可查地打量她。
清哑忙还礼。
一时话题又转开,说别的去了。
清哑目光在整个舱房转过,只见人人脸上带笑,个个言辞举止有礼,一派优雅清贵气象,而不似想象中的纨绔聚会,更无乌烟瘴气的堕落喧嚣。
这是一个典型的社交场合。
若被表象迷惑,以为可以畅所欲言,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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