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娘的质问,齐月娟脸色一僵,但很快换上笑脸:“娘,您怎么这么想?我劳心这事可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咱爹和大哥,就是对齐悦那丫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嫁到城里当厂长的儿媳妇,那是打着灯笼也没处寻的好事,要是我年轻十岁,这事还轮不到齐悦那丫头。”
齐月娟摸着自己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脸蛋,是真心的遗憾。
虽然丈夫秦世鸣对她不错,但秦家那一大家子可不省心,又窝在一个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里,连转个身都费劲。平日里就是买个鸡蛋、买块肉都算计来算计去,最后多半是不买,否则她哪里需要在她娘这抢鸡蛋。
哎,都是穷闹的。
但厂长家可不一样,那他家可是住着小二楼的平房,最近她两次去见厂长,都能在他家里闻到荤肉的香气,更别说他家客厅摆着的沙发和电视,阔气得没边,她是真恨不得代替齐悦嫁进去。
齐老太太看着幺女眼底快要溢出来的艳羡,原本怀疑的心松动了:“那厂长家……真的有那么好?”
“娘,难得我还能骗你?”齐月娟不满地反问。
齐老太太不置可否,齐月娟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动静,唰地起身,压低声音对齐老太太道:“娘,大哥他们回来了,我去拦住齐悦那丫头,您抓紧时间劝动大哥大嫂。”
齐月娟说完,快步走出屋子,跨过堂屋门槛,笑着迎上走进院子的齐传宗一家五口,口中抱怨着:“大哥大嫂,你们怎么这会才回来,娘都等了半天了。”
齐传宗抬头望了眼脸上带笑的幺女,闷闷地嗯了一声,也没有解释一句晚回来的缘由,只问道:“娘在哪?找我们有什么事?”
齐月娟一向不喜欢自家大哥沉闷的性子,但这会不是挑理的时候,伸手往老两口的屋子一指:“娘在屋里,有要紧事跟你和大嫂谈,赶紧进去吧。”
听她这一说,齐传宗眉头皱起,这会除了给爹寻药之事,哪还有什么要紧事?
难道她劝动老二老三跟他一同入山了?但若是真劝动了,老二老三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不至于还躲在屋里。
齐传宗心底越发怀疑,腿便有些迈不动,余秀莲就更不敢动腿了,她性子柔弱,一向畏惧泼辣的婆婆。
昏暗的屋里猛地传出一声咳嗽,响亮又短促,齐月娟推了齐传宗一把:“大哥你磨叽什么,娘都等急了。”
齐悦早就猜到齐老太太找他们没什么好事,但避着不见也是不行的,毕竟她是长辈,于是拉着余秀莲道:“娘,我跟你们一块去见奶奶。”
齐月娟忙拉住她:“悦丫头,你个小孩子就不要掺和大人们的事了,姑姑正好有件事要跟说,你跟我来一下。”
齐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在队里干活拿整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哄’?”
齐月娟被她加重的音节噎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没结婚的姑娘小子都是小孩子,你是说不赢姑姑的。说到做工,姑姑要跟你说的事正是有关工作的……”说到这,齐月娟忽然压低声音,冲她使眼色,又故作神秘地瞅了眼二房三房的房间,“咱们出去说。”
齐悦心头疑虑更甚,这般千方百计地缠住她,这位便宜姑姑和齐老太太到底酝酿了什么阴谋?
眉头蹙起,张口正要拒绝,齐传宗忽然冲她道:“你跟你姑姑出去,我和你娘去见你奶奶。”
齐悦闻言一愣,抬头看到他眼神清明,还透着往日没有的坚定,向来有些弯曲的背也挺直了,隐约地,竟透着一丝齐老爷子的影子。
齐悦顿时放下心,将神色紧张的余秀莲轻轻往齐传宗的方向一送:“娘,一会你进屋后您只听爹的就好。”
“悦丫头,你当你奶奶是吃人的老虎吗?”齐月娟不满地说了她一句。
齐悦不置可否:“不是要跟我出去谈事吗?走吧。”
说完,转身朝外走。
齐月娟被她这态度气得脸扭曲了一下,但还是压下气恼跟了上去,转头又催了齐传宗夫妻赶紧进屋。
齐传宗带着余秀莲跨入主屋西面的屋子,沉闷,昏暗,靠墙的椅子上坐着阴沉着脸的老太太。
母子俩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只一瞬,齐传宗就移开了视线,目光转向窗边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白底蓝边的烤漆杯子,那是他爹常用的水杯,漆面掉了近半,露出铁质的杯体。
见他移开视线,齐老太太原本压下的被子女忽视的怒火重新蹿了起来,怒声喝骂:“你哑巴了,连娘都不会喊了!”
齐传宗还没回应,余秀莲就先被吓得身体一抖,忙喊了声“娘”,又扯了扯齐传宗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喊娘。
齐传宗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见她脸色发白,便对齐老太太道:“您有事就跟我说,让秀莲出去。”
齐老太太被他这话气得脸色更难看:“你怕老娘吃了她不成?就算分了家,你还是我儿子,她余秀莲还是我儿媳,你们敢不孝,老娘豁出去告到公社去,你们就得被拉去游街批斗!”
齐传宗看了她一眼,语气毫无波动地说道:“您要是不怕爹再被气晕,我不拦着您。”
“你,你……”齐老太太唰地起身,手指着他,脸皮都在抖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齐传宗平静地对上她愤怒的双眼,没有往常见她生气的惶恐、着急和痛苦,就是情绪也没有多少波动,只觉得有些惊讶。
原来,对她不再抱有期盼,不再奢求她将目光从弟弟妹妹那挪一丝到自己身上后,她的愤怒,她的责骂,甚至她的威胁都不再对他有影响,他甚至能从她的色厉内荏中看出虚弱,很轻易地找到法子应对她。
但这些并没有让他高兴,反倒让他觉得悲凉,亲生的母子,何至于走到相互算计的地步?
意兴阑珊,他开口对边上惶恐的妻子道:“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余秀莲却有些不敢,她既惊愕丈夫的异常,又害怕被怼回去的婆婆使出更可怕的手段折腾他们夫妻,甚至可能折腾她的三个子女。
抬头望见齐老太太更加阴沉的脸色,她更慌了,抓住丈夫的胳膊哀求道:“传宗,跟娘道个歉,道了歉娘就原谅你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看看齐悦。”齐传宗没有跟她解释,只拿齐悦转移她的视线。
果然,她一下子为难起来,被齐传宗一推就推出了门,只临走前还哀求他跟娘道歉。
齐传宗敷衍地嗯了一声,把房门关闭,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打在他的半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凸显得他瘦削的脸颊也硬挺起来。
齐老太太眯起了眼,她似乎有很久没有注意他的相貌了,竟没发现他,他扳直腰身抬起头后的模样居然跟老头子年轻时候有七成相像。
她对相伴大半辈子的老头子还是有感情的,连带看着这会跟老头子相像的大儿子,也不那么生气了。
不过不能怨她以前不关注他,谁让他性子沉闷不讨喜,三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还不顾她的意愿娶了一个成分不好、身板又弱的妻子,甚至连个健康的儿子都没生出来,以后指定是要绝后的,那她和老头子身后的香火肯定要指着老二老三,她对老二老三好点难道不应该吗?
但想到半个钟头前,老二老三不顾她的意愿争抢她屋中鸡蛋的事,她一下子伤心起来,心里想着,对待老大的态度或许可以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