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永乐朝的锦衣卫不曾办过诸如洪武朝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但由于出了一个横行不法飞扬跋扈的纪纲,因此在朝廷民间的名气很是不小。与此相比,虽说刑部和大理寺才是真正管刑名的地方,可大臣有罪动辄下锦衣卫狱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惯例。下狱的人从文武官到内侍太监无所不包,能囫囵出来的却少之又少。
杜桢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快出来,站在大太阳底下的时候还忍不住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虽说诏狱并非暗无天日的地牢,但光线自然算不得好,即便看守他的狱卒一向有求必应,甚至无求也应,这蜡烛油灯更是尽着他使用,但他能活动的毕竟只有那方寸之地。想想自己隔壁那位读书不辍已经坐了五年大牢的杨溥,他不禁觉得有些虚幻。
“先生!”
听到这一声,杜桢却没有去瞧那声音的来处,而是朝自己的脚下望了一眼。发现赫然是站在人家锦衣卫衙门的大门口,他顿时微微一笑,随即就施施然下了台阶。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抬眼瞧了瞧刚刚出声叫唤的人,又瞅了瞅等在那里的马车。
他这辈子就只收了一个学生,又不曾担任过学官,会这么叫他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
身在狱中,纵使那些锦衣卫校尉很有些优待,但有一件事却是没法优待的,那就是不通迅息,无论家事还是国事杜桢都是一抹黑。此时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张越,见他穿着一件莲青色纻丝袍,脚底下是一双黑色福字履,收拾得精神整齐,不禁颔首一笑。
“上车吧,有什么事回家之后再说。”
北京四处都在大兴土木,拓出了无数巷子和胡同,大多数都还没来得及起名,因此不少百姓少不得给这些大街小巷起了各式各样的浑名。这锦衣卫乃是凶名赫赫的地方,门前的大街民众们就称作是锦衣街。由于成日里都有囚犯送进来,或者有人直接从这儿拉到刑场,因此这个凶地很多人都绕道走。纵使必定要经过这儿,也往往低头疾步,唯恐给里头人盯上。此时,看到有大活人从里头给放出来,门外还有人迎接,却有不少路人好奇地投来了目光。
那些路人的打量张越可以不在乎,然而,看到杜桢就这么径直上了马车,他却不禁呆了一呆。虽说脱出囹圄不至于非得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但他那位老师的表现未免淡定得有些过头了,瞧着仿佛不像是出大牢,而是从什么酒楼饭庄酒足饭饱了出来预备回家。尽管心头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回过神之后仍是跟着杜桢一撩袍角猫腰上了车,吩咐车夫直奔杜府。
张越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这会儿和杜桢同坐在车上,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问杜桢在狱中境况如何?是分说如今外头情形?还是告诉这位老师两家如今已经在谈婚论嫁?思来想去,他这边厢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那边厢杜桢却率先发话了。
“青州那边情形如何?”
任凭张越怎么想,也料不到杜桢一开口不问家人不问其他,竟是直截了当问这个。略一思忖,他便选择了一五一十如实道来,横竖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他说到自己被派去监斩那四百余白莲教教匪时,杜桢脸上纹丝不动;当他说到四百多颗人头落地,自己恶名远扬的时候,杜桢仍不为所动;直到他提起自己在回程路上遇袭,这才看到杜桢眉头一挑。
“居然连火铳也用上了!”
说了这么一大通只得到这一句感慨,张越顿时为之气结,旋即就不甘心地问道:“先生怎的不问问家中师母和师妹如何?”
“我都出来了,好与不好都能亲眼看到,何必在路上急着问你这个?我和你师母二十年夫妻,却有十余年离别,她虽说看着慈和,却是极其有担当的人,想来家中仍是井井有条。再说,绾儿也是聪慧人,定然不会因此方寸大乱,我放心得很。”
杜桢见张越赫然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下一刻却词锋一转道,“虽说你大伯父当年也是出身将门的文士,还曾经是解元,但毕竟不是进士出身,也不曾像你那样写过一篇士林中击节赞叹的绝妙奇文。皇上特意派你去杀人见血,正是因为你身份特殊。你还年轻,皇上不可能骤然拔擢使用,怕是要把你留给皇太孙的,今后这种磨炼应该还有不少,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怠慢和骄心。毕竟,皇上的脾气绝不好揣摩。”
闻听这提醒和告诫,张越连忙点头道:“先生放心,我明白。”
这一路上,师生俩说了无数话,但情形却完全倒转了过来。仿佛张越才是坐牢数月一朝出狱,杜桢却是在外头观察朝中动静多时,憋了无数话头要说的他竟只有点头听训的份。及至到杜府门前停下车,他扶着杜桢下车,把人交给了门上激动得连话语都说不出的岳山,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旋即便预备告辞离去。
“元节,既然来了,不如在家里用了午饭再走。”
“老爷,还是让张公子回去的好,如今这会儿他留着不合适。”
杜桢看到张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反身深深一揖,旋即便上了马车飞快离去,顿时有些不解。转头瞅见岳山站在那儿笑得极其诡异,他顿时没好气地喝道:“这是打什么哑谜?”
这时候,院子中其他几个下人方才团团围了上来,年岁最长的岳山连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好教老爷得知,以后您和张公子师生就要变成翁婿,两家庚帖已经合了,连黄道吉日都定下了,接下来就等您回来定婚书呢,张公子自然要避嫌疑。太太昨儿个听说您今天出来,原本要打发小姐去接的,得知张公子出面才打消了主意。”
师生变翁婿?饶是杜桢一直知道裘氏有这样的想法,此时仍是呆了一呆,竟是觉得恍若梦中。等几个下人团团道喜说了一番话,他方才撇下他们大步往里头走,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女儿要出嫁了,那个生下来爱哭爱闹,长大了之后却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姑娘,如今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当初那个理直气壮和自己说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多种解法,之后又给自己带来了不少麻烦和欢乐的小家伙?不知不觉他们都长大了……
一旁的岳山惊诧地瞧见,自家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纵使赞人也顶多是嘴角微微一挑的老爷,这会儿竟是在微笑,而且那抹微笑越来越深,仿佛有往大笑发展的趋势。他是杜家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家人,这会儿极其不可思议地拿手揉了揉眼睛,正以为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时,却看到杜桢已经迈过门槛进了门,随风更是飘进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张越自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岳丈大人在得知婚事之后竟是那样的反应,他倒是很想陪杜桢进去,顺便在老师家里蹭饭一顿的,只是如今两家正在结亲的时候,他不得不稍避嫌疑。虽说如今杜桢只是放出来,并未有其他措置——既不知道是贬谪远方,还是贬为庶民,抑或是投闲散置——但是,这总比在锦衣卫大牢中数砖头强。因此,当马车停在张府门前,他纵身一跃跳下的时候,只觉得身轻如燕满心轻松。
“越少爷!”
听到这声唤,张越顿时回过神,转头一瞧却发现另一边的路上一行人堪堪停下,为首的那人滚鞍下马疾步走上前来,赫然是英国公府的外管家荣善。因之前得过对方不少照拂,他连忙也上前了几步,恰恰好好在对方预备下拜行礼的时候托住了他的胳膊。
“荣管家怎的来了?”
既然张越伸手扶了,荣善也不再矫情地坚持行礼,直起腰就笑道:“自然是老太太打发了人去英国公府,向夫人借几个人来帮忙。下个月初就是起少爷的婚事,再下个月就是越少爷您的婚事,再往下就是怡姑娘。这连着三次大喜,家里要做的针线海了去了,除了咱家针线好的几个之外,还得去外头绣庄中找最好的绣娘和裁缝,这边府上自然是忙翻天了。”
闻听此语,张越眉头一挑,这才想起张起和张怡的婚事早就定下,如今自己这一定亲,长幼有序,竟是短短小半年中,要流水一般地办三次喜事。家里上下忙还是其次,银钱开销亦是巨大。那些田庄上的钱粮用来应付一年支出还使得,这三笔额外的开销恐怕不光要靠公中出钱,而且要各房自己掏出某些费用了。
正如他所料,东方氏这会儿正带着两个心腹丫头在账房里头看管事媳妇拨算盘,当听到那个巨大的支出数目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张超娶亲的时候,虽说有老太太后来分的田庄,但她自个垫进去三千两私房,再加上公中两千两,这才办得风风光光。如今张起这边她少不得又要垫出两三千两,嫁庶女就算有限,贴补进去一千却也是难免。
天杀的,靠丈夫俸禄的那些宝钞,一家人岂不是要饿死?
气急败坏的她想到张越这回成亲也是一例规矩,顿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人都有私心,老太太平日偏帮张越也就算了,但这节骨眼上未必肯拿私房填补这并非嫡亲的孙子,毕竟以后还有个长房长孙张赳。长房眼看是败了,不多留些银子保不准以后如何。依照三房的家底,到时候那婚事要办得体面,那可是难上加难!
平日里被压过一头也就罢了,这回办婚事,她定要儿子风风光光压过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