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嫁女高朋满座,张家娶妇同样是宾客盈门。尽管事先就知道这一天异常难熬,张越还为此特意养精蓄锐了好几天,但是,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折腾了一整天,当他真正迈进那间喜房,又由着那两位亲友女眷摆布勉强吃了长寿面,等到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两扇大门终于合上的时候,他几乎感到浑身上下散了架子,没有一处不酸疼的。
喜房的窗纸上贴着大红喜字,四壁亦是裱糊了一层吉祥如意的银花纸。红喜字灯亮堂堂的,喜字围屏前的大红蜡烛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苗映照在炕上那顶红罗大帐上,愈发给这屋子平添了几分喜气。然而,他的目光仍是须臾就投向了端坐在身边的杜绾。
之前在这儿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张越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上自己的未来妻子一眼,就不得不到前头去应付各方亲朋,几圈下来肚子里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虽说进喜房之前母亲早已体贴地准备了滚热的醒酒汤,他一气喝了一盅,可脑袋仍觉得有些昏沉。此时此刻,瞧见杜绾亦是转过头来看自己,他不禁笑了笑。
喝合卺酒的时候,第一次瞧见杜绾作这样盛装打扮的他很不习惯,不单单是那沉重的珠冠和霞帔丽服,还有那面上的厚厚脂粉,都是他平素从未看见过的。虽说那妆容极其富丽并不损颜色,但终究比不上此时已经一如平常面目的杜绾。
“外头宾客太多。结果让你在屋子里枯坐了这么久。”起身信手去倒了两杯热茶,张越方才再次回到炕上坐下,将其中一个茶盏塞到了杜绾手中,又轻声问道,“虽说最初用了一些点心,刚刚又吃了寿面,但这一回一闹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你还饿么?”
任凭是谁。被那一顶数斤重地头冠压了足足几个时辰,路上又是颠簸之后又是拜堂合卺安帐等等,这会儿虽说早已卸妆,但杜绾仍然是头痛脖子酸,愣愣地接过茶盏,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一饮而尽。听到张越问饿不饿,她方才感到肠胃空空。奈何这一天实在太过紧张,她此时完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便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
“我可吃不下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自然不是那些做得好看吃着却不舒坦的点心。”张越笑呵呵地从礼服底下拿出了两个柑橘,三下五除二将其剥了开来,又将橘瓤塞给了杜绾,“这是之前英国公府打发人送来的,我瞧着颜色喜人,再说这柑橘甘甜解渴。就悄悄藏了两个,你先吃了解解渴垫垫肚子。”
饶是杜绾事先想过这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情形,此时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头顿时少了几分紧张。剥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确实甘甜生津,她便侧头打量着张越。见他那额头在烛光之下显得油光光湿漉漉地,便递了一块帕子上去。
“都是九月的天了,看你这一头油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幸好大哥和二哥帮忙挡了好几回,否则我今晚只怕就得横着进来。”想起那些频频起哄地勋贵子弟,张越忍不住心有余悸,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他便索性脱了身上大衣裳盘腿上炕,因见杜绾的脸上红扑扑的,他便下意识地说。“瞧你热的。屋子里既然烧了炕,那身衣裳先脱了吧?”
北方的九月已经是临近冬季。为防新房寒冷,这炕更是早就烧了起来,屋子里自然是温暖如春,张越这话原本没有任何错处。然而此时话一出口,对坐着的两人却全都愣住了。一个察觉到其中的语病,一个不但脸色愈发红了,而且还又嗔又怒地瞪过去一眼。
“我是说外头那件礼袍不如先脱了,穿着着实累赘。”张越勉强补充了一句,却感觉到自己越描越黑,索性轻咳一声说,“都快到子时了,难道我们俩就这样对坐到天亮?”
“当初爹娘成婚地时候,就是守着花烛坐到天亮的。那时长辈们说,若是左边花烛先灭,则将来新郎寿数先尽,若是右边花烛先灭,则是新娘。所以,得眼睁睁守到一只花烛尽了,然后吹熄另一只,夫妻方才能同生共死。”
杜绾望着帐子上头悬着的那盏红喜字灯,旋即方才收回目光,眼神清亮地看着张越:“虽说娘从来没有怪过爹,虽说爹心中也有愧疚,虽说他们一直都很和睦,但我知道,其实娘当初宁可颠沛流离跟着爹行走天下,也不愿意在家中一日日苦等他回来,一日日在油灯下裁减衣裳,却不知道良人是否平安,不知道那衣裳将来是否能穿上良人的身子。”
张越并没有想到杜绾会在新婚之夜对自己说这些,但此时此刻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言语,他方才渐渐体会到了杜绾的心意。
“既然已经是夫妻,不管从前如何,我只要你以后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什么理由,你都不能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把我留在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就像爹爹那样……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一走便可先保全忠义,以为留着我们母女在乡间,靠着家产田产便能丰衣足食,以为即使有什么万一,我和娘也能好好过下去……可这世上不是活着就够了,也不是只有衣食就够了。既然是夫妻人伦大义,不论遇上什么事都应该互相扶持。”
“你放心,我都答应你。夫妻本是同林鸟,若逢有事自然要彼此携手。”
听到张越这句话,杜绾顿时感到心里头那根不知道绷了许久地弦一下子松弛了,那肩负了多少年地担子也忽然消失了。而自己的背后则是多了一个坚实的倚靠。想到拜别父母时他们那欣慰的目光和笑容,她没有躲避张越揽过肩头的手,而是任由他箍着自己地肩背,又轻轻伸手解开了外头那霞帔的扣子。
富丽堂皇地霞帔飘然散落在地,随即便是那一袭云霞练鹊文褙子,当张越看到杜绾贴身穿着的那件颜色喜庆地大红遍地金缎子银红绉纱里子的对襟衫子时,那满屋子的红色终于让他一下子放开了所有矜持等待。随手放下了那高高挂在帐钩上的大红罗帐。
“唔……”
吻在那绵软的红唇上,张越不由分说地封堵住了杜绾才出口的惊呼。尽情品尝了那一抹芬芳地红色。他勉力挪开了一些,见红晕已经布满了那娇俏地脸,竟是不禁又吻了吻那滚烫的脸蛋,随即方才伸手为其宽衣解带。此时此刻,那一层层系得极其繁复地衣服扣子和带子再也成不了什么阻碍,须臾就被一件件抛落在地。
跳动的灯火映照着红罗帐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忽然轻轻爆响了一声。然而。这种程度的声音却完全淹没在内中传来的喘息声中,赫然是道不尽的春意盎然柔情缱绻。当两个人终于完全融为一体时,面对那种猝然到来地疼痛,杜绾只轻呼了一声便死死咬住嘴唇,最后还是禁不住张越在耳边的低语,这才松开了编贝一般的牙齿,却仍是不肯吭声。
初试**,张越惦记明日新妇要拜见长辈。不敢太过癫狂,不过是浅尝辄止。然而,本该累了一天倒头就睡的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而杜绾亦是醒得炯炯的。两人就这么在炕上侧身面对面四目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绾方才听到张越轻声嘟囔的声音。
“哪怕是拜师地时候已经知道先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我也一直都以为先生是孤身一人,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在老家还有家眷。先生尽心尽力教了我四年,所以最初见到师母的时候,我很担心她不待见我,可那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知道么,那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也心虚得很,而且那心虚还维持了好一段时日。”
“自从师母流露了那种心意,我就觉得有些惶恐,或许说是不自然。骗到了一个世上最尽心尽责的先生。若是真的娶了恩师唯一的爱女。这岂不是好事都让我一个人占了?”
“人家都说我少年沉稳,可我是不得不沉稳。偌大一个家族。上头都是顶尖的高官,若是我不能靠自己崭露头角,那么就只有被人遗忘在一边。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我还有爹娘,又有了妹妹,如今还有你,有先生和师母,我就只能愈发沉稳,但谁知道我的骨子里,也和别人一样有恣意,有时候也想肆无忌惮一回?”
“大姐夫曾经问我是否喜欢你,我没有答他,但这句话我可以现在答你。绾妹,婚事是我自己向祖母求来的,我自然心里有你……”
杜绾越听越觉得诧异,待看到张越地眼睛已经渐渐合上,嘴里仍在叽里咕噜,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酒气,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喝醉了酒说醉话。虽则那心里有你四个字已经低不可闻,但听在她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脑海中一闪晃过那个衰裳缟素服丧地身影,她不由得想起了顾氏当初在桂花林中的一席话。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为人父母尊长,谁不是为了晚辈着想?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书香门第,谁都知道戏文上那些私定终身后花园是不明就里地家伙写出来骗人的。我知道你心里头的顾虑,但这婚事不但是你们两个小辈的事,还是两家人的事,更关系到你还在狱中的父亲。
和杜家结亲固然是有一条是因为杜大人,但我也从灵犀那里听说了绾姑娘你的人品性子和担当。如今大家千金要多少有多少,可关键时刻能沉住气的却少有。即便孟家没有出那样的事情,那位四姑娘不必守孝,我心里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孟大人功利心太重,和你爹的风骨相差远矣。今天你母亲答应了,我实在是松了一口大气。越哥儿的父亲虽说不是我亲生,但我膝下四个孙子,将来却必定要看他的,我就将他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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