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律: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
但凡沿海商民,一直被这么一座大山死死压在头上几十年,如今一朝海禁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角,竟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些或服饰光鲜或衣着寻常的人往市舶司里钻,然后或欢天喜地或满面愁容地出来——发愁的却也不是为了引凭,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开了海禁那也得有船,这么多人都想往海上谋一条财路,可是船呢?
张越自然没打算把这一条条都给人解决了。他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横插一杠子,既然早年海禁的时候福建广东沿海一带都能造出可以出海的小船,眼下就更不用说了。五百石的海船虽然在大海上风险重重,但让皇帝开海禁就已经极其不易,还能奢望朱棣现在就允准民间造大船?而自从他和汪大荣熬了一晚上敲定了所有章程细节之后,他就觉得这位提督市舶司太监在自己面前的态度改变了许多,至少不再是那种虚伪的恭敬。
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月,市舶司一下子发出了五十副勘合以及代用引凭,以每副勘合引凭需缴钞一百贯钞计,总共也就是五千贯钞,折银不过六十多两,对于那些商户自然是九牛一毛,反而人人皆大欢喜。由于这么一些大商人的到来,原本就在市舶司交易的朝贡使倒是更有了选择余地,办好的货出得精光不说,回程的船上也装得满满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张越终于等来了北京行在送来的加急圣旨。原以为自己这屠夫的名号极有可能要传到江南来,但当他仔仔细细看着那圣旨,渐渐舒了一口气——此次捕倭抓到的走私船,只诛船主,余者充军沿海各卫所,以水手职将功赎罪;凡宁波府境内罪证确凿的走私贩子,如不曾勾结倭寇,则与前者一体办理;前时枷号三月潜通倭寇海贼的所有贼党,着永远枷号市舶司门前示众;满城大索抓到的刺客斩首示众,范通及其他可疑人押送南京。
尽管岳长天已经无影无踪,但张越却没在这件事上大张旗鼓,就算此人仍然在漕船上,问题是一条运河的漕船数千,他上哪儿找人?
他眼下忙活的便是按圣旨行事。在青州监斩杀了数百人,在上海县外拦截倭寇杀了数十人,这一次满城大索中抓到的七名刺客送上刑场斩首时,他却是已经麻木了。而对于那些观刑的百姓来说,斩首根本比不上市舶司门口那永远枷号的百多号人。由于天气寒冷,那木枷又换成了五十斤重枷,每天都有几具尸体送往北郊的化人场焚化,端的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天,几个好事者看到市舶司门口那条宽阔的大街上停了两辆云头青幔车,前前后后还簇拥着好些服色整齐的军士,不禁都好奇了起来。不一会儿,去打探消息的人一溜烟跑回来,说是两位钦差今天动身。得知这么一个消息,围观的人顿时更多了。当远远望见张越出门上车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人嘀咕了一声。
“杀人不眨眼的张屠夫总算走了!”
忽然,市舶司那八字墙两旁头戴重枷的两排人中,有人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起来:“砍头不过头点地,有种的就杀了老子,老子不想零零碎碎受苦!”
正在上马车的张越顿时止住了动作,回头一瞧便在两排犯人中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那汉子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五短身材,看上去流露出一种精悍的气息来,别人戴着重枷都是气息奄奄,惟有他还能勉强站直了。瞧见张越回头看见了他,他那眸子里顿时冒出一股凶光,紧跟着仍是耿着脖子大喊大叫。
“大人,要不就干干脆脆一刀杀了咱们,要不就给咱们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人生在世,谁不犯个错处,谁不贪财好利,凭什么就只有咱们该死!那个勾结倭寇的范通,还有其他和海贼眉来眼去的官员,还有那些搂钱无数的贪官……凭什么只有咱们这些人要受这个苦楚!”
这一嗓子吼的声音极大,围观的百姓听到了,汪大荣自然也听到了,当下就气得面红脖子粗,连忙喝令差役抡鞭子上去打人。然而,那个差役走到近前,高高抬起的手还没挥下去就被人抓住了,回头正要骂人时方才看清是张越,连忙讷讷退了下去。
“你说得没错,这人生在世谁不犯个错处,所以为了生计做出的事情若是不害人,也就有可恕之道。”
张越淡淡地说了一句,见那汉子眼睛滴溜溜乱转满脸喜色,倏忽间便沉声喝道:“但这世上也有犯不得的错处!要是人家挟制你的妻儿家小让你给倭寇通风报信,若是倭寇掳走了你们逼着作恶,那至少还算是情有可原,但你们是自愿的!贪图蝇头小利就卖食物饮水给倭寇,就给倭寇传递讯息,而且不止一次,你们知不知道这害死了多少人!倭寇所犯之地,连襁褓幼儿都不放过,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汉奸!将功赎罪?你们拿什么功去换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你的命是命,难道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无论是陆丰还是已经上了马车的灵犀琥珀秋痕,都不曾看到张越这样大发雷霆的模样,汪大荣更是吓得脚下一个踉跄,暗自庆幸自己不曾猪油蒙了心干出勾结倭寇的勾当。而旁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有那等亲戚友人死在倭寇之乱中的不免喝起采来。
深深凝视了一眼那个满脸死灰的汉子,张越冷笑道:“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
撂下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便吩咐起程。伴随着外头一阵阵车轱辘的声音,他听到了无数叫好声,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水至清则无鱼,但有些事情可以容忍,有些事情却容忍不得。今日看到这些人永远枷号的悲惨下场,明日就不会有那么多汉奸,倭寇在沿海一带就不那么容易容身,大明就不会被倭乱生生拖进泥潭!
“少爷,那些话说得真好!”坐在张越旁边的秋痕自然而然地拉了拉张越的袖子,眼睛里满是兴奋,“你听,大伙儿都在叫好呢!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听着真有气势!”
灵犀和琥珀原本就都是心思重的人,刚刚上马车的时候看到那两排头戴重枷的犯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可是听到张越刚刚这番话,她们顿时醒悟了过来。于是,秋痕这么一说,灵犀也赧颜地点了点头:“我原本还在想皇上如此惩治是不是太重了,现在才明白他们害了那么多人,若不能重惩以儆效尤,民间就会有更多人效仿。”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即便有不怕死的人,硬生生只能等死却是怕的。”
琥珀轻轻嘟囔了一声,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张越所说的这番话确实不错,但她更在意的却是那一句——这世上也有犯不得的错处——须知祖父丘福昔日妄议立太子一事,之后又北征冒进大败,这两件事无一不是犯不得的错处,甚至没有补救的机会。她那位堂兄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岂不也是一错再错?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却感到冰凉的左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顺着那掌心传来了一股温热的感觉。抬头一瞧,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张越,顿时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条厚厚的狐狸皮毯子就兜头兜脸一下子罩了过来,却是把她身上捂得严严实实。
“心事别这么重,好好盖着毯子歇一会,等一觉醒来就到定海了。这次咱们坐船从海上绕道大江到南京。”
不等琥珀说话,秋痕便硬是挤在了这同一条毯子下,又笑吟吟地和她咬起了耳朵。灵犀毕竟年长些,自不好像秋痕那样胡闹,随手便将一个手炉递给了张越,又张罗着在他的膝盖上盖了一件披风,自己也加了一件墨青色酡绒比甲。即便如此,随着马车的行驶,仍然有冷风从棉帘子的缝隙钻了进来,四人渐渐都蜷缩到了那条狐狸皮毯子底下,脚也伸到了一块。
“这么冷的天,少爷让赵大哥他们护送范小姐去南京,不要紧么?”
“她这伤拖延不得,就是再冷的天也只有试一试。”见秋痕皱了皱鼻子叹了一口气,张越忍不住打趣道,“当初是谁老是死死盯着她,眼下又这么一副关切的模样?我已经吩咐赵虎他们三个一路小心护送,范小姐自己也懂一点医术,不会胡来的。”
秋痕虽然喜欢张越亲昵的态度,却不满意他这种戏谑的语气,当即就钻到了灵犀怀里,随即又哼了一声:“那把人送到南京之后呢,少爷你拿她怎么办?还有,既然那些通倭寇的人该死,那位永平公主……”
话说了一半,秋痕总算是及时硬生生掐断了话头。她自然不能指摘一位金枝玉叶该和庶民一样论罪,然而,这心里头不舒服却也是难免的。
“腿长在人家身上,她若是挺过去自然天南海北都能去得,人家的事情何用我做主?再说,永平公主和富阳侯母子已经去北京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张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马上就是除夕团圆夜,那些被倭乱祸害的人却永远只能躺在冰冷的地底下,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句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些通倭之人该死,幕后之人也同样该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呸,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
同一时间,在定海码头上了海船的岳长天却是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自从白莲教事败之后,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局势不对。也幸好他跑得快,这才得以逃过了汉王世子朱瞻坦的杀手。虽然早就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但他实在没料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好在凭借他的身手和捏着的那些把柄,朱瞻坦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派人追杀,因此他很顺利地在漕船上安下了家。自那时候起,他就再没有担心什么家族前程,心中就只有一种莫名的愤恨。
凭什么他就像丧家之犬,凭什么那些皇族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坐享一切?
想到自己一箭射断了张越的天子剑,岳长天便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他用汉王印信骗来了永平公主的信任,之前在北京又对黄俨那个老家伙打了保票,结果两边煽风点火,自以为聪明的范通和范兮妍便双双坠入陷阱却不自知。然而,最让他得意的就是那惊天一箭,要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那一箭没有对准张越的咽喉!
赵王和黄俨不就是想用张越来圈住张辅么?这一次捅出了这样大的漏子,他倒想看看他们究竟用什么法子把张越救下来好卖人情给张辅。至于张越此时还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到京城的时候,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维持得住那种淡然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