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顾氏眼下是听到御赐两个字就脑仁疼。尽管她还不知道张越为了那件紫貂皮大氅曾经焦头烂额,但之前那天子剑闹得沸沸扬扬却是真真切切的事。于是,听说皇帝御赐亲笔题字,并指明将那幅字挂在瑞庆堂,她忙不迭地吩咐白芳出去,让管家高泉以后日夜派妥当人看守,以免再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来。
原先在河南开封时,张家正堂便是瑞庆堂,如今尽管乔迁北京新居,但顾氏仍是决意以此三字题正堂,以昭显不忘本。张家正房堂屋中间的赤金黑地金字大匾乃是英国公张辅亲笔所书,虽比不得文人墨宝的潇洒飘逸,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锐气来。
天子墨宝上却是题的一句《孙子》——“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见两个中年仆人将天子御宝挂在瑞庆堂后堂正中的墙上,张越心中忍不住叹气。并不是他不遵旨意要将朱棣的墨宝藏起来,实在是因为前头有一块张辅亲题的大匾,要是把皇帝的亲笔字挂在下头,立马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如今腾空了这面墙独尊御笔,别人也就不好寻这个错处。他可不乐意把张辅题的那块匾给撤下来!
管家高泉刚刚在外边听了里头老太太传来的吩咐,此时便也进了后堂来,端详了一会那御笔就对张越笑道:“要说皇上还真是看重三少爷,这几年每年都有赏赐,而且还变着花样从不相同。听说皇上的御笔即使在勋戚高官那儿也是稀罕物,大伯父和二老爷出仕多年也不曾求得这样的大恩典大体面,还是三少爷有缘。”
眼见这幅字已经挂好了,张越正准备往北院里去见祖母,乍听得这一句,忍不住想到在朱棣那儿听到的另一桩消息来。大明立国以来多以军功封爵,倘若二伯父张攸真的能够一举扫平东番,肃清沿海各岛上的海盗倭寇,回朝之后确实极有可能封爵。就算是一个不能世袭的伯爵,对于张家而言也是极大的荣耀。
如今想来,大伯父张信获罪被贬,极有可能不单单是因为曾经与汉王交好,这都已经将近三年了,朱棣一面重用张攸张超父子,对他也是信赖有加,为什么偏偏压着张信不许回来?而且,倘若二伯父张攸真的获封伯爵,这家里就真的是嫡庶倒置,以后难免不太平。
揣着这样的心思,他这一路顺甬道而行,未免就有些心不在焉,进二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方才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却是张赳。兄弟俩分开不过是三个月,可他瞧着这位四弟又长高了不少,于是笑着厮见过后少不得打趣了一番,待得知张赳恩荫监生,数日前刚刚进国子监读书,今天正好休沐回家,他不禁眉头一挑。
“国子监里头规矩大,而且平日难得出来,虽说等闲人不至于和你过不去,可总得提防一些,别像你房大哥那样给人算计了。若是遇着委屈,真是错了就不妨低头,但若是人家有意找碴,你当面隐忍一下,回头告诉咱们几个当哥哥的,我们设法给你出气。”
自从入了国子监,张赳几乎被祖母和母亲唠叨得耳朵起了老茧,所以张越一开口,他就预备满口答应,可听到最后就愣住了。祖母和母亲不外乎是说谨慎小心切勿拿大,哪有张越说得这么直接?长辈们不都是说让他学学张越的少年老成,不要计较一时之气么?
见张赳满脸迷茫,张越便笑着拉着他进了二门,绕过那道影壁,他便解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但你更要记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国子监中当然有人品好才学好的人,但勋戚子弟乃至于皇亲也有,这些人若是觉着你好欺负,难免会蹬鼻子上脸成天拿你做靶子。寒门学子中也有人学业还没长进,偏爱看官宦子弟出丑。想当初小七哥若不是那位陈司业护着,当初还有你房大哥照应一二,在里头也难能容身,可就是你房大哥,最后还不是遭了暗算?总之你平日只管好好读书,有事情找我们这些哥哥就是。”
“多谢三哥,我明白了!”张赳使劲点了点头,旋即就想起不久之前的天子剑公案,连忙把此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然后又心有余悸地说,“二哥是心急的人,径直到安远侯那儿讨主意,好在安远侯拍着胸脯说若有事必定帮忙。我去寻了万大哥和夏大哥,结果他们都说这是三哥你故意的,让我别操心,那时我还不相信。就连小七哥也特意请了假,上了家里来探问。对了,此次听说是小杨学士特意请示了皇上,纠劾在宫中直房里头议论此事之人,一下子抓出好几个,有的降阶有的记档,一下子就消停了。”
杨荣?倘若做此事的乃是杨士奇,张越决不会感到奇怪,毕竟杨士奇和岳父杜桢以及沈度沈粲兄弟相交莫逆,定然讨厌这种阴谋小道。但杜桢此前也说过,杨荣乃是最机敏的人,做事情必然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要说此次完全是为了帮他,却是有些古怪。
兄弟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到了北院,早有丫头通报了进去。一个是初次入学好容易放一天假,一个则是远行数月刚刚回家,因此张越和张赳进门之后都是俯身拜了四拜。等到起身之后,顾氏一手一个拉了过来,看看张越便摇摇头叹道瘦了,看看张赳便点点头笑说高了,旁边的白芳只觉得乐不可支,一群小丫头也都是各自抿嘴偷笑。
“如今咱们家除了两个小的,竟都是大人了。”
年纪大的老人自然喜爱孙辈,而一个是长房长孙,一个是圣眷正好的孙儿,顾氏自是越看越喜欢。此时看着兄弟俩坐在左首的椅子上,她不免唠唠叨叨问了几句话,就在这时候,外头便传来了一个通报声:“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赹哥儿来了。”
话音刚落,门前的天青色撒花帘子便高高打起,先后进来了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前头的是冯氏牵着四岁的张赹,东方氏居中,莺歌落在最后,眼睛却一直望着前头的张赹。冯氏看到张赳自觉欢喜,但仍是行过礼后,方才拉起了屈膝下拜的儿子,端详了好一番。
一旁的东方氏不禁嘟囔道:“进了国子监才不过几日,大嫂就舍不得赳哥儿了。我家老爷和超儿如今都在大海上头,我可不也是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就是起儿也是三天两头在军营里不归家,这家里如今却是我最苦。”
冯氏一听此言,顿时想起自己的丈夫如今还在交趾,心中不禁极其不快。然而,即便恼怒东方氏话中藏锋带刺,但她生怕一言不合争吵了起来,便没有接话茬。莺歌见屋子里气氛有些僵硬,忙推着儿子张赹上前,心里颇有些企盼。而张越看到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懵懵懂懂走上前,顾氏仍然沉着脸眉头大皱,他便站起身抱起了张赹,将其放在了炕上。
“要儿子成才自然得舍得,没看越哥儿也是遭了几趟凶险才有今天?好了好了,赳哥儿既然好容易回来一遭,老大媳妇便好好陪他叙叙话,下一次再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至于老二媳妇更不用抱怨,这一趟过年的时候,单单宫里贵妃娘娘赏赐给你的尺头就不是小数目,若不是他们父子俩上阵拼杀,能有这么多东西?”
一番话说完,听得张赹用清亮的声音叫祖母,顾氏面色稍霁。而冯氏东方氏妯娌俩眼见得老太太又动了气,哪里还敢争辩,连忙讪讪地上前认错。当下顾氏便打发了东方氏去派发下月的月例,旋即又让冯氏带张赳回去。见莺歌眼巴巴望着自己旁边的张赹,她便淡淡地说:“我难得见赹哥儿,留下他和越哥儿陪我,你们都回去吧。”
冯氏闻言一怔,旋即连忙点头称是,而莺歌却是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妻妾二人各揣心思,便和张赳一起起身告退。等到她们都走了,顾氏方才疲惫地揉着额心叹了一口气:“年纪越大越是喜欢争个长短,真是不让人省心……越哥儿,皇上留着你都问了些什么?”
“祖母,皇上今天兴致好,所以留着我不过是让我看着写了刚刚御赐的那一幅《孙子》横卷,又勉励了几句,随后又问了二伯父的事情。”
白芳见顾氏将张赹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脑袋,听了这话却忽然停了手,忖度意思便把几个小丫头撵到了院子中,自己也闪到了门外。这时候,张越方才继续说道:“皇上的意思是,二伯父这次平倭有功,再加上之前在交趾的战功,回来之后大约会封爵。”
“封爵……”顾氏这下子再也顾不上张赹,竟是撇下他站起身来,面上又惊又喜,“即便不是世爵,那也至少是封伯爵世指挥同知。你二伯父自幼便是爱好舞刀弄枪,而且性子又死硬,最是钦佩你大堂伯,想不到张家竟然能再出这么一位……可惜,你大伯父不如他果决,不如他聪明,也不如他的运气。”
说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了一声:“你二伯父封爵自然是好事,只是你大伯父人在交趾尚未得归,我倒是希望皇上能稍加恩典准许了他回来,哪怕就是闲置也好。我一把年纪了,实在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越连忙劝慰了两句,心里却想起了身在南京的皇太子和皇太孙。皇帝将太子丢在南京已经将近三年,身边只有一个赵王,汉王虽屡有逆举却丝毫不问。如今寻常百姓家尚可不论嫡庶,只看才能,但天家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却得因长幼定君臣,那两位自然是不甘心。
而家里也是一样,昔日能同舟共济共患难,如今共富贵可能不生龃龉?
想到当初在南京时陈留郡主朱宁让人传来的口讯,他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道:“如今咱们一家都搬离了开封,但张家还有不少旁支子弟仍然住在那里。毕竟是百多年的大族,不少人交游广阔,甚至据说和周王的几位郡王交往甚密。须知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周王身边有几位郡王一向行为不谨,若是让人揪着这一点说事,怕就是咱们也得担一个罪过。”
当初长子在京为官,次子在交趾征战,三子难以独当一面,这家中的事情难免都是顾氏掌管,此时她顿时上了心,当下就点了点头:“这事情确实小觑不得。我回头就吩咐人送封信回去,那儿还有我两个老妯娌,还有几位长辈在,让他们好好整治整治。若是太过分的就逐出族里,免得以后成了害群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