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逼上梁山穷蹙无法,阿鲁台决不想到这样冒险一赌的法子。
四月里在脱欢大军铁蹄下惨败,别说从前丢掉的和林再也没了指望,就是在原有的地盘上栖身都成了困难。他不得不带着部族仓皇东窜,狼狈进入了兀良哈人的地盘。倘若不是脱欢因为其余两部的牵制不得不回师,恐怕他连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倘若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倘若不能借着脱欢专注于安定内部的时刻有所建树,那么不但他难逃败亡,妻儿老小全都会跟着四散,阿速特部阿鲁台的名字将永远成为过去。
此时此刻,他的麾下不过万余人马。即便是这样一支远逊全胜时的大军,也已经是他七拼八凑的所有班底。他算准了朱棣听到大宁有变必定会亲自追击,但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竟是错过了和兀良哈人前后包抄的最佳时机。可是,他已经夹着尾巴跑了一次,要是再跑一次,那些臣服在他这个太师之名下的所有部族兴许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尽管疾驰一夜,又刚刚激战了一场,但面对即将到来的又一场鏖战,明军上下却是意态激昂。这不但是因为倏忽间传遍军中的犒赏令,更因为贵为天子的朱棣同样在军中。三千营中的将士最初是以朵颜三卫的精锐骑兵作为班底,但这些年逐渐取而代之的则是各都司遴选出的精锐,而御马监亲军则是多为虏中逃回的青壮。所有人都是至少经过两次北征的百战之士,其中甚至还有靖难时参加过白沟河一战的军官。
朱棣一手策马疾奔,一手紧握着战刀。刚刚亲自砍杀了两个人,这会儿朱棣握着战刀的右手已经是有些抬不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然而,这种认识却禁不住他心里那种沸腾的热血,他又想到了适才出击前对宁阳侯陈懋说的话。
“朕听说你家中有倾城佳女,此次战罢告捷,班师之后,朕便册尔女为妃!”
他还能打仗,还能纳妃,他还是纵横天下长年不败的大明皇帝朱棣!
狭路相逢勇者胜!
明军上下因皇帝亲自率兵出击而士气高涨,鞑靼大军也同样因为阿鲁台行前的誓师而嗷嗷直叫。当两支大军狠狠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前军顿时都是人仰马翻,那气势比先头一次交战时何止增了一倍。无论是谁,面对迎面扑来的敌人,都只能使出本能的反应,刺、劈、砍、扫……无数人圆瞪的双眼渐渐变得血红,杀人的动作都变得迅速而简洁。
张越已经是本能地紧随在了皇帝身后。最初的时候他还能想想得到消息的松亭关是否会派出援兵,还能想想尚在大宁的张辅能否抓住机会赶到,但随着压力越来越大,他早就顾不上了那些。倘若不是牛敢张布的奋勇救援,他身上指不定就要多上几个窟窿。他很明白自己的斤两,地上交战还能多撑一会,但马战的程度却远远不是他能够消受得起的。
皇帝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场厮杀,所以才留下了杨荣金幼孜?
“小……小张大人!”
乱战之中的他听到这么一个声音,遂抬眼望去,看见浑身狼狈的海寿策马靠了过来,他连忙吩咐牛敢接应了一把。只见海寿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自个身上还是敌人身上的。只耽误了这么一小会,他就发现一群侍卫以及柳溥等人已经紧拥着皇帝离开了老远,赶紧快马加鞭追了上去。可乱军之中哪里是那么容易左冲右突的,只一会儿,他就发现四面八方全是激战,哪里还寻得着皇帝?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海寿,他几乎是下意识抬手一劈,恰是有如神助地劈飞了一支流矢。
忽然,正前方传来了几声惨叫,紧跟着,就只见几个蒙古人从厮杀中脱出,凶神恶煞地冲他们这边杀了过来。即使在这种时候,张越仍然习惯性地扫了对方一眼。见为首那人身穿皮甲,仿佛和寻常士兵并无不同,马旁一边挂着大弓,右手则是高掣马刀,身后众人也几乎都是同样装束。然而,还不等张布等人上前拦截,他们的后边却忽然冲出了两个手举狼牙棒的明军大汉,大喝一声便往落在最后的两人砸去。
趁着那几人被缠住,张越也顾不得其他,认准了一个方向便纵马驰了出去。尽管有张布挺枪在前突围,恰是无坚不摧,但四面八方的冷箭仍是让他们应接不暇,等到好容易突出来的时候,张越也已经是浑身浴血,海寿的战袍已经是瞧不出本色来了,头前开道的张布满面血污,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在他们一面应付散乱的敌人,一面四下里寻人的时候,眼尖的牛敢忽然瞧见了天边的动静,于是嚷嚷了一声。
“那边有大军开过来了!”
张越此时连忙也望了过去。尽管他目力极好,但旁边就是刀剑横飞的战场,再加上那大旗实在是太远了一些,他怎么也看不清楚。焦急之下,张布上前提醒说那边乃是东北方,他顿时灵机一动大喝了一声:“英国公领军来了!”
“英国公领兵来援,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海寿虽说身上伤得不轻,但这会儿却异常机灵,本能地扯开喉咙跟着叫唤了一声。他初入宫的时候便当过奉天门大朝的司官,再加上太监的特性,这嗓门自然是又尖又亮。再加上牛敢张布等四个人齐齐大声呼喝,战阵中的明军士卒自然是精神百倍,也不知道多少人都跟着大叫大嚷。一时间,嘹亮的呼喊声将厮杀声马蹄声全部盖了下去。
须臾,东边开来的大军之中,一队人马当先飞驰了过来,前头高掣的大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张字。眼看离激战不休的战阵只有百来步远时,为首的那人张弓连射,每一声弓响必有一人应声坠马,当他放下弓箭拔出马刀冲入战阵的时候,一袋子箭竟是完全射光了。尽管身后只有百多人,但这一队人马便仿佛楔子一般死死钻透了进去,所到之处无不是人仰马翻。
看清了那个张字的时候,张越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待到那队人马冲至近前,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领军之人,当下再无犹疑,趁着他们冲入阵中,他连忙带着张布等人跟在了后头。海寿虽说受伤不轻,但情知这会儿得找到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一并跟上。
这百多名骑兵虽说人少,却是勇不可挡的生力军,左冲右突之下,竟是硬生生在战阵中撕出了好几条大口子。若单单只有这些人也就罢了,但众多蒙古人都看到了后阵大批骑兵整齐迫进,一时间战意大挫。
身穿皮甲挎着大弓的阿鲁台正在四处寻找朱棣,一听到连绵不断的呼喝时就知道不好,此刻眼见战况不利,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松亭关、马兰峪关、古北口等处他都已经派出了疑兵滋扰,必定能够拖延一段时间;尚未完成的大宁城中既有兀良哈人的兵马牵制,未必就知道大明皇帝已经抵达的消息;再说张辅此人谨慎,怎会轻率弃城出击?可是,这时候人家分明已经来了!
阿卜只俺这时候带着一小队人马急急忙忙地靠了过来,脸上又是血又是汗混杂在一起,已经几乎看不出整个人的本色。他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大声嚷嚷道:“阿爸,不能再打下去了,明军难缠得很,援军一到,我们这最后一点本钱也保不住了!”
“等一等,只要再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把大明皇帝斩于马下!”
“太师,不能再等了!”一直紧随阿鲁台的色勒奔这时候也上了前来,一把攥住了阿鲁台的缰绳,“阿岱台吉已经跑了,他的那几个达尔汉也都跟着他跑了,科尔沁部的人一走,咱们就成了孤军!太师,刚刚混战了这么久也没找到那位皇帝,那是长生天的天意!再说,说不定大明皇帝已经死了,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
“长生天的天意……”
喃喃念叨了一句,自从长子失捏干死后就苍老了许多的阿鲁台只能攥紧了拳头。他得到的消息很准确,但他却没能把握好最佳的时机,如果他能再早来一步,如果兀良哈人再争气一些,如果朱棣不是易服易冠混在大队人马中根本认不出来……问题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当然,那位皇帝也极有可能就像色勒奔所说,已经死了!
“好,撤军!往北边撤,以防绰罗斯部的那个小畜牲捡了便宜!”
苍凉的号角吹响了撤退的声音,无心恋战的敌人看到大队援军越来越近,自是退得极快。这时候,刚刚在阵中鏖战了一场的援军前锋首领方才率军突了出来,旋即勒马转身到了张越跟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少……张大人,你既然在此,莫非是皇上亲自率军来击?”
面对彭十三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张越牵扯了一下嘴角想要回一个笑容,最后发觉脸上都已经僵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说道:“没错,皇上得知有大军犯大宁,精选五千精兵连夜赶路,先是和兀良哈人大战了一场,刚刚又和阿鲁台交手了一回。只不过,混战之中,我和皇上失散。”
即便彭十三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也一下子变了脸色:“英国公以为敌寇是佯攻大宁,担心皇上会亲自出马,所以一面领兵退敌,一面让周指挥率军和我一块往会州宽河赶,顺便打探消息。眼下要紧的是寻找皇上,我立刻再带人搜索战场……”
身心俱疲的张越正要点头,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小丘上出现了人影。看到那个身披明黄大氅的人影正在几个随从簇拥下引马而立高举马刀,他不知不觉舒了一口大气,随即对恰好扭头看过去的彭十三说道:“看来是用不着了,皇上就在那儿!”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四周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只一瞬间,更多的人都加入了欢呼的队伍。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响彻云天,无数的武器高高举起,数千人一片欢腾。看到这个景象,纵使是彭十三也本能地双掌合十念叨了一句谢天谢地,随即就擦了擦额头上刚刚冒出来的冷汗。
尽管张越这时候已经是觉得浑身上下完全松了劲,但仍是叫上彭十三和其他人,提起精神赶了上去。纵马一口气奔上了那小丘,他就发现朱棣的那一袭明黄大氅虽说鲜亮,但战甲上却已经是一片狼藉,压根看不出是否受伤。而这位天子背后的护卫已经是只剩下了一半,个个形容狼狈,柳溥等等勋贵子弟虽还完整,脸上也都已经瞧不出本色。和自己几乎同时赶到的柳升陈懋两人也一样都是遍身血污,陈懋的大马刀甚至被鲜血糊满了。
刚刚那一场拼杀中,朱棣虽说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却已经是精疲力竭。此时看到援军已经赶来,又看到有人上前行礼,他不免定睛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了为首的人。这会儿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于是就随便摆了摆手,又招手示意彭十三上前。
“大宁战况如何?”
“回禀皇上,英国公亲自坐镇大宁,不虞有失。”尽管自己赶来得及时,但彭十三先头没想到皇帝竟真的亲自率军赶来,情知眼下这援军的实情需得对皇帝解释清楚,当下便字斟句酌地说,“英国公从福余卫打听到三卫中的不少首领和阿鲁台勾结,生恐有变。因大宁城中大多都是步卒和屯田兵,战力有限,英国公将所有骑兵都派给了周指挥,又调拨不少屯田兵骑马赶来以壮声势,又命小人为前锋。”
大宁三卫中的精骑当初都已经编入了京营三千营和御马监,因此如今的大宁骑兵有多少战力,朱棣自然心中有数,更明白为什么彭十三只率百多人突击,其余人则是放慢马速缓行。见到又有一员大将率兵赶到,又滚鞍下马上前施礼,他正打算强打精神勉励了一番,脑袋却一阵昏昏沉沉,几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缰绳。
那一刻,他忽然又重新攥紧了缰绳,但那种虚弱无力感仍是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