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事情有望,刘俊自是放松了戒备警惕,这几天便常常到各处要紧的地方巡视一圈,以表自己的尽忠职守。这一天,他前脚刚离开锦衣卫衙门,后脚徐景璜就带着人闯了进来。
军籍在南京锦衣卫名下的军户足足有数千人,但这衙门中真正管侦缉办事的却只有百多人,平素多半都在外头办事。如今刘俊出门,又带走了好些心腹,衙门中就只留下了唐千和一些校尉坐镇。谁都知道他这个百户乃是刘俊亲信,上上下下还算听命,但眼下徐景璜这么大摇大摆带人一闯,又让人把他架起叉到了下头,他顿时懵了,眼睁睁看着徐景璜占据了他的位子。
好半晌,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心神:“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徐景璜嘿嘿一笑,冲着自己带来的那些精壮家丁一点头,见他们蜂拥而出,他就翘足而坐再也不作声,只是翻来覆去地玩弄着桌上那块青石镇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边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厮打叫嚷声,瞧见唐千面色发白,他才懒洋洋地说,“刘大人那里拿我当外人,所以我想问问你,咱们南京锦衣卫可有地牢?”
在外头可以狐假虎威,但如今当着一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弟锦衣高官,唐千不由觉得矮了一截。但他终究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此时醒悟到徐景璜的言下之意,他只觉一颗心跳动得飞快,好半晌才色厉内荏地说:“徐大人,这衙门里头的事情自有刘大人掌管,你若是不得上命擅自插手,那可是有犯禁例的!您如今罢手还来得及!”
“罢手,你叫谁罢手?你知道这是和谁在说话!”徐景璜勃然色变,霍地站了起来,怒声喝道,“我是中山王的嫡孙,皇上亲自擢升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你一个区区小旗竟然敢对我指手画脚?来人,给我掌嘴!”
唐千哪里料到这个纨绔子弟会突然发威,不禁愣在了那儿。等两个粗壮家丁抢上前来强按着他跪下,他这才反应了过来。然而,不等他开口叫嚷,面前忽地一个黑影闪过,恰是有人抡圆了手臂一个大耳刮子劈了过来。就只是那一下,他就觉得眼冒金星,半边脸完全失去了知觉,竟是连满嘴牙齿都松动了。这一下痛楚还未过去,那大巴掌又扇了过来,只不到十下,他的耳朵就几乎听不见,脑袋一片空白。
徐景璜这几天在衙门里头一直隐忍,对那些寻常校尉施以小恩小惠,悄悄把消息打探了分明,对要紧事务却是浑然不管,于是上上下下都忘了他元宵节那天晚上闯门的事,只以为那次是酒醉使然。与此同时,他在外头却串联了不少从前交好的勋贵子弟,又想方设法把衙门内中情形打探了分明,再加上有人给他出主意定计划,最后今日的一应安排他都算好了,自是胸有成竹。
此时此刻,眼见刘俊面前的头号狗腿子让自己收拾了一通,他心里不禁异常痛快,更是把那些后果之类的东西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多时,他的一个心腹家奴从外头奔了进来,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又禀报说:“回禀老爷,事情都成了!锦衣卫地牢中总共关了十一个人,看人的那几个已经被咱们制服,小的审了几个,又取了他们的口供画押。”
“好!”徐景璜大喜过望,当即一拍扶手道,“把人赶紧送出去!让信使带着那东西即刻出发往京城去上奏!他娘的,只要给老子占了先手,刘俊就是奸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
这会儿,跪在地上的唐千终于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也不顾满嘴都是血,当即叫嚷了一声。奈何他双颊肿得老高,牙齿也掉了两颗,那话头含含糊糊谁都听不清。而徐景璜却是听都懒得听,拍拍手就站起身来,随手把那一方青石镇纸狠狠丢在了地上。
“别以为刘俊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瞧不起我?哼,老子少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等他回来,你不妨告诉他,老子就在南京守备沐昕沐驸马的府上,等着他来拿人。但行动之前麻烦他想想清楚,咱们南京锦衣卫可没有什么北镇抚司,除了奉诏,私设大狱那是什么罪名!有工夫找我的麻烦,还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皇上的大怒!”
眼见徐景璜背着手扬长而去,唐千不禁瘫坐在了地上。这一刻,他不但想到了刘俊回来之后会有怎样的雷霆大怒,更想到了唆使自个出主意的那个人会是什么反应。摸了摸被打得如同猪头似的脸,他使劲咬了咬舌头,连忙支撑着爬了起来。
是了,他还有一招,想当初他可是诈到了那王全彬的口供画押,只要有这东西,他就还是有功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否则等刘俊回来,必定又是拿他出气!
有道是一传十,十传百,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立刻在南京地面上传了个遍,一时间上层人物全都得知了这么一件事。南京守备府中,早先就和徐景璜商量好的驸马都尉沐昕从徐景璜口中闻听一应经过,却是哈哈大笑。
“景璜贤侄,你尽管在我这里好生住着,区区一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我还不放在眼里!这一回你大长了勋贵的威风,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着实是好样的!”
徐景璜此时离了锦衣卫衙门,心里就不免有些后怕了起来,但沐昕这么一说,他那七上八下的忐忑心思立刻消解了许多,连忙笑道:“有了沐叔叔您这担保,我就放心了。只是,这一回真是闹大发了,帮我一块把人弄出来的还有武定侯家的老三,信国公家的耀哥儿,其余的还有不少。总而言之,这次说功劳就是功劳,说罪过就是罪过,沐叔叔您可千万帮忙。”
“放心,皇上仁德,这种事情是非曲折一看便知,谁也不敢颠倒是非黑白。再说了,武定侯家的老三……那不是里头郭贵妃的嫡亲侄儿么?枕边风一吹,事情容易得很。还有,你弄出来的那些个人毕竟是有干碍……不过,我可是早有办法……来人,传令下去,把人先数一下,详细记录下名单,等弄完了直接送到应天府!哼,章旭那个老家伙想置身事外,我可是不会让他那么便宜!”
吩咐把人送往应天府,沐昕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今儿个锦衣卫敢捋太师英国公的虎须,明儿个指不定就是太傅黔国公沐晟的亲戚!他是黔宁王沐英之子,黔国公沐晟之弟,谁知道火会不会烧到他的头上?先头和他一块担任南京守备的还有襄城伯李隆和西宁侯宋琥。如今李隆守山海关,宋琥因为吕震等人弹劾不恭之罪而削爵,他这位子又岂是稳当的?
这当口锦衣卫里头自个闹出些事情来,无疑正中他的下怀。当今皇帝既然标榜仁德,怎能容许锦衣卫不得上命随意拿重臣开刀?如今明折一发天下皆知,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不怕了。徐家有一位魏国公,一位定国公;京师还有英国公,他那位兄长黔国公也是聪明人,未必就眼睁睁看着,到了那时候,这锦衣卫不消停也得消停!
事不关己,应天府衙上上下下的人虽议论纷纷,神态却是轻松得多。有的摇头叹息徐景璜的莽撞大胆,有的讥讽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的贪得无厌,还有的则是猜测此事最后少不得是两败俱伤,只几个在官场上沉浮多年的老油子感到这事情不简单。历来争权斗气背后,都有不止一双手在操控着,此事背后可还有更深一层的文章?
张越这天却不在应天府衙,既是分管府学的事,他干脆整日整日泡在那边,和一群老夫子谈文说理,日子过得极其逍遥。只传言既是散播得飞快,自然不会放过府学这块风水宝地,下午用了午饭,就有个从外头回来的训导带来了这么个消息。
“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唉,这好些还是国子监的监生,却是一个个斯文扫地!”
“不过这却不关咱们的事,锦衣卫这种衙门还是没有的好!”
“嘘,噤声……咳,今儿个这是张大人在,若是换成别人,你这妄言之罪可逃不掉!”
这时候,张越正在和那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府学教授谈论一条经义。他当初应试的敲门砖固然已经差不多丢了个干净,但毕竟底子还在,这些天和他们谈天说地,竟是在经史上头很多了些心得。而他谦虚好学的态度更是打动了府学这些老夫子们,于是人人都拿他当温润君子看。
只不过,眼下他看似正在听那位老教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心里却在转着别的念头。他之所以选中了徐景璜,不单单相中这家伙的纨绔本性,而且更因为此人乃是昔日中山王徐达的孙子——只一个徐字就能让南京一众勋贵有同仇敌忾的感觉,而徐景璜能把这么一件事闹得这样大,更是把诸多勋贵之家都掺和在了里头,足可见他没料错。
尽管心里惦记着外头,但整个下午,张越仍是在应天府学一直呆到了申时,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应天府衙。才踏进二堂,他就听到后头仿佛有人跟着跑了进来,回头一瞧便认出是一个皂隶。那皂隶好容易喘过气来站稳当了,张嘴便说了一长溜的话。
“诸位……诸位大人,那位锦衣卫……锦衣卫刘指挥使带着人……带着人去了守备府,沐大人闭门不纳,两边对峙……对峙了起来,还,还有……”他使劲往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说话顺溜了起来,“守备府沐大人吩咐人把锦衣卫私自关押的犯人送到咱们应天府来了!”
刚刚还置身事外的应天府衙上下官员齐齐一惊,然后就面面相觑了起来。张越倒是没想到沐昕这位驸马都尉居然会来这一招,只他并不是负责刑名的推官,因此倒是无所谓。果然,府尹章旭在最初的失神过后,只得吩咐两个推官出去办理,然后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应天府要独善其身恐怕是不可能。好在前些天赵羾尚书刚刚奉旨从京城调过来,如今他掌南京诸部事,我这就去见他。这些天势必多事,大家心里都有个预备,省得事到临头惊慌失措。要想告病告假的,也请好好斟酌斟酌,须知今时不比往日!”
撂下这话,章旭便当先离去,堂上众人见此情形,即便各有各的嘀咕,却都没有多留,须臾就散了个干净。张越到了外头,正好看见王钱两位推官指挥着一群衙役把数十个人往大牢那边带,不禁停步打量了几眼,很快认出了灰头土俩的王全彬。大概是在锦衣卫那里很吃了些苦头的关系,这一位一直低着头,竟是完全没看见他。
等到出了衙门,他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月头里往京城送的信。那是派人从陆路走的,如今十几日过去,差不多也应该到了,而既然是拜托的朱宁,料想很快就能送到朱瞻基手中。那封信只是提了下番官军的事,别的一句都没提,纵使落在别人手中也没什么打紧的。而眼下的这件事,他拟好了剧本,戏也按照既定计划演了,最后结局如何就得看京城的反应。
倒是这次袁方弄了那个给徐景璜出主意的角色,他却是得通知人再作安排。事涉太广,上头打不到老虎,却是难免拿苍蝇下手。朱瞻基估计很快就要下来祭孝陵了,有这位太子殿下亲自领衔,倘若都察院都御史刘观跟着,总也得忌那位主儿三分。
正月二十六日,金陵这边的动静尚未传到京师,翰林侍读学士李时勉的一份进直言奏疏就先呈递到了朱高炽面前。紧跟着,这位名声赫赫的直臣几乎被怒发冲冠的朱高炽下令殿前武士活活打死,继而就被投入了大狱。等到南京这几份奏折先后抵达,带去了那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时间,一直显得平顺稳当的朝堂更是大为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