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各村峒向来是非其宗不属,豪酋决定一切,奉行的是自上而下的宗族统治。领着朝廷土官的峒首替朝廷征役完税,有的常常不远万里去京城进贡,也有的始终保持警惕不太和官府往来。而除了知府卢海山之外,这琼州府还有另一位抚黎知府,管辖其下的一众土官,和各州县不相统属。之前顾兴祖事发之后,那位抚黎知府便派人四处招谕,于是,有不少原本已经附籍的熟黎背了本府去投抚黎知府,为的就是不当差不纳粮。
这天下午,卢海山雇了妥当人抬来竹轿请张越于谦等几人坐上,亲自领头把人送到了琼山县外的西黎土舍。一下竹轿,他便指着四处的绿水青山道:“大人请看,这里的环境是最好不过的,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耕种的黎人,一年能出多少粮食?只可惜朝廷派错了抚黎官,如今别说这西黎两个土舍最最冥顽不灵,就是东黎,也是逃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哪怕黎人不叛,咱们琼州府治下百姓也要少掉一半,赋税根本收不上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生黎纷纷投附,这也是历任抚黎知府的功劳。”一旁的于谦忍不住说道,“单单看名籍黄册,便可知琼州府这些年多了不少人。”
“于侍御有所不知,说是多了,可这些年几任抚黎知府下来,造册登记的何止少了一两万!仅仅是永乐十年那一次,我的前任便留下记载,说是那位抚黎知府刘铭暗分了两万余户,四万九千余名黎人立作他册,不在本府管辖范围之内。按照每人的赋役计算,这得少多少?”
张越知道于谦应当只是在船上紧赶着了解了一下广东和海南的情况,因此见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便替他接过话茬道:“不要尽说这个,抚黎知府起自于太宗皇帝,要教化得一步步来。唐宋时海南尽用羁縻的制度,流官几乎全都是贬谪而来,不比我朝都是选用,所以我朝在琼州府的根基,何止比从前稳固一倍。治黎不能用太强硬的手段,不然会激起民变。”
眼见张越仿佛并没有向那位抚黎知府兴师问罪的意思,卢海山顿时有些气馁,随即便把张越请进了前头的一座大瓦房。然而,这里说是统辖九十名黎兵和上千户人口的西黎土舍,却只有零星几个挎着刀的黎人,直到卢海山气急败坏地冲着一个通译模样的人厉声呵斥了一番,方才有人忙活着把张越等人接了进去,又是抹凳子又是倒茶。
卢海山张罗着请张越坐下,又唠叨了一番琼州知府的苦处,这才说起了此地的情形:“这儿是三十六峒的一个支系,为首的豪酋叫做王英。黎人之中,最初是黎姓最多,后来则是多以王姓和符姓,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而他仗着三十六峒势大,从来不服官府管束,他下辖的那些黎人就从来没有服过一天徭役。而且这次黎人蠢蠢欲动,此人也多有从中挑唆……”
“卢大人,您可不要趁着我阿爸不在,尽在背后告状!”
说话间,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打起帘子进屋,只见他生得高大白净,身上穿着一件青绢直裰,脚下的黑布鞋亦是纤尘不染,看上去既有黎人的英气,又不乏书生的儒雅。环视了众人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越和于谦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上前深深施礼。
“学生见过藩台大人,于侍御,府尊大人。”
刚刚听见一声阿爸,这会儿又听其自称学生,张越不禁深为纳罕。这时候,卢海山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尴尬地说:“此子是王英之子王志,自幼认字读书,因为抚黎知府毛大人的举荐,所以他考中生员后就在府学读书,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得知大人抵达的消息赶了过来。”
他说着就瞪着王英质问道:“府学今日不曾放假,你怎么出来的?”
“府学不放假,学生却可以请假。”
王志直起腰来,笑嘻嘻地一句话把卢海山堵了回去,随即便对张越说道:“学生虽然远在海南,却听说过藩台大人的名声。若是您真为之前那桩事情而来,学生可以代父亲给大人一个承诺,那就是朝廷免不了出几个败类,咱们赛人中间也一样没法子避免,但大多数人却都是只希望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兴许会不当差不纳粮,但不会起梗化叛乱之心。这里的事情,学生可以做一半的主,您有什么事情,其实不用召见阿爸,见学生是一样的。”
琼山县有五都九图九村峒,在琼州府各州县之中算是汉人最多黎人最少的。也正因为如此,邻近的黎族豪民和汉人相处得多了,生活习性等等都学了汉人的那一套,对于金银布帛亦是极其热衷,但能送家里子弟去上学科举的豪酋却是百中无一。所以,面对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机灵得过了份的年轻人,张越倒是觉得颇合脾胃。
“抚黎的事情有抚黎知府,本司前来,安抚先头的事情只不过是附带的,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张越轻轻合上了手中的折扇,随即问道,“我且问你,你的族人平日是靠什么为生?”
王志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靠什么为生……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治下虽然也有河流山川,但我们已经不是那些打猎捕鱼的蛮人,自然是以农耕为生。”
盯着满脸疑惑的王志,张越又紧跟着问道:“好,那我再问你,在这琼山县,一亩地的收成几何?一年能收成几次?”
和那些不识五谷不辨稻麦的迂腐书生相比,王志因是父亲的长子,向来是当做继承人培养,再加上人聪明伶俐,天时地利农事兵事都能摸上一个边际,此时听了虽然眉头大皱,但仍是认真回忆了起来:“一亩地大约也就是打一石多粮食,年成好的时候能有两石,若是下死力督促了那些人耕田,大约三石。要说收成,一年自然只能收成一次,大人为何问这个?”
“很好,若是一年能收成两次甚至于三次,那又如何?”
虽说在府学读书,但琼州府的消息等等毕竟比不得广东其他地方,因此对于双季稻三季稻,王志并没有得到风声,此时不禁愕然。仔细想了想,他便抬起头问道:“恕学生愚钝,还请藩台大人明示。”
“琼州府乃是极热之地,四季无冬,从前历来都是一年一耕,靠这一次收成吃饭。但就在琼州府南面,有不少番邦岛国,气候也就是和这里差不多,可那里却是一年收成两次甚至是三次!在那些岛国,一年的头一次收成若是两石,第二次至少能收获一石,而第三次,则在七八斗之间。如此算来,一年的收成几乎翻倍。如今本司已经在广东的一些州县试行种双季稻和三季稻,此次到琼州府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王志站在那儿边听边思量,待到最后顿时眼睛一亮。他虽年轻,是非道理却一向分得清楚,儒家的那一套博大精深,他在府学也算不上什么极其出色之辈,更何况他自认为赛人的根基就在于所领的族民和祖上传下来的地方。他不指望能考中举人乃至于进士入朝为官,但是若能让本家不断壮大,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于是,张越一说完,他就立刻拱了拱手。
“学生一直听闻藩台大人一心为民,如今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藩台大人若是真的为了此事而来,学生愿意效犬马之劳,甚至可以请父亲去见四乡峒首。这样的好事,不用说大家都一定会答应的!只是,学生虽然没有下过田,但也知道,这农耕不是一张嘴说说而已,天时地利虫害等等都需考虑在内,大人真有把握能做成?还有,大人既推行此制,是否还有需要我们赛人做的事情?”
“本司要你们做的事情并不难,就是朝廷的赋役。对于琼州府来说,田赋不过是一亩地三升三合五勺,哪怕是以如今一亩地一石计,也就是三十税一。若是日后一年两三熟,则所占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是朝廷正项赋税,黎人既然同是大民子民,除却遭灾天恩蠲免,这一项便不能废了。至于徭役,本司之前从琼山县来,一路用竹轿,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方才到此。你们这里还是离琼山县最近的地方,若是再远又如何?本司知道黎人也有些精巧的手艺,可道路不通车马,便是再好的东西也运送不出去,在别人看来便依旧是蛮人!所以,这些徭役对你们决计是大有好处。”
卢海山原本还暗自埋怨张越不管抚黎知府的事,不体谅本地赋役难抽的苦处,可这会儿见其把大道理都分掰成了各种好处,不禁心悦诚服,同时也生出了几分快意。抚黎知府的进项绝不是朝廷那一丁点俸禄,而是每带挈生黎出山附籍,让他们得到了朝廷官职,就能够从中抽取好处,而另立黄册则是可以借机敛财。于是,眼见王志被张越说得神情大动,他不禁对身旁的于谦赞道:“于侍御,看这样子,此事必然可成!”
见王志大为心动,张越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缴纳九牛一毛的赋税,出应正项劳役,这道路水利桥梁等等就全能设法营造了起来。琼山县临海,道路一通,靠着海运,山货更能够卖到广东其他州县,有个好价钱。而琼州府每到夏季常常会水灾不断,水利修好了,纵使有灾情也能减缓一些。族民的日子好过,自然会对你家父子感恩戴德,而你父子若是管束好了这一块地方,朝廷自然另有恩赏。”
见张越一出口便是这一套套让人几乎难以拒绝的大道理,于谦不由得想起了此前张越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心里着实有些感触。换做是从前的他,对这种动之以利的勾当必定是不以为然,可前些天看到宝船下海的景象,看到黄埔镇的富庶,他渐渐有些被打动了。
王志沉吟了好一会,这才正色道:“藩台大人,实不相瞒,由于先头的事情,三十六峒的大峒首正悄悄汇集在邻近各州县的豪酋一会。此地简陋,若是您同意,学生愿意领您去那里走一遭。只要能说服了他们,那么,借着姻亲关联,至少整个琼州府三分之一的赛人都会听从!”
此话一出,卢海山顿时面如土色。官府最怕的就是蛮子私底下串联,这下子更是三十六峒的大聚会,若不是王志说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这桩要命的勾当。他唯恐张越因此怪罪,顿时抢上前一步怒斥道:“王志,休说私相集会本就是重罪,你竟敢请张大人去会他们……”
张越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旋即斩钉截铁地说:“无妨,只要能让此地安宁富庶,走这一趟就是值得的!不过……”他看了一眼王志,微微笑道,“纵使黎族豪酋子弟,能读书的也是百中无一,哪怕你这个生员未必能考中举人乃至于进士,但朝廷还有恩荫的监生!以你父亲的官职自然还不够,但本司可以举荐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大可去北京瞧一瞧!”
整个永乐年间,琼州府有不少黎族豪酋不远万里去南京或是北京朝贡,沿途所见所闻直到现在还在各峒之间流传,而王志因年轻,没够得上这样的大好机会。如果说前头的利字已经足够打动了王志,那么监生两个字的分量足以让他深深动心。在府学里,二十几年前那位崖州监生潘隆本就是因为自请抚黎,于是得到了知县的职衔,若他也能如此,将来本家必定能在三十六峒占据更要紧的地位。
于是,他只觉血流一瞬间冲上脑际,深深弯腰道:“大人放心,此行学生一定倾尽全力!”
等到王志匆匆出门去安排,卢海山连忙上前劝说了几句,眼见张越执意不听,就连于谦也点头说是该走这一趟,他只觉得脑袋都大了。他这个琼州知府从前都不愿意和黎人打交道,此次这位前途无可限量的布政使非要跑去,这也就罢了,于谦这个新任巡按御史凑什么热闹?这要是给人一锅端了,他就算侥幸留下命来,以后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