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甡在与尤世威分手时,就几乎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他象征性地登上了马车,很快又不得不下车,在合家老小的夹道欢迎中入内宅更衣,小憩之后享用午餐。
在等待午餐的时候,吴甡本该聆听管家的汇报,好知道这段时间里谁来过了,然而此刻他却将佣人摒除在外,独自一人闭目养神。
“老爷恐怕是累了。”家人们纷纷猜测。
其实吴甡并不觉得累,而是隐约中看到了一个机会。
这是尤世威亲自送上门的机会。
锡尔河之败显然会影响帝国在西域经营策略,无论是打是抚,总要个章程。大都督府的意思就是先缓一缓,进一步增加西域的主力军数量,甚至连王翊的坦克师,或是罗玉昆的西南集团军都可以调过去。
这或许让人觉得疑惑,调兵的事何必与内阁商量呢?
关键就是这些兵得吃饭穿衣。
大明只有在海西、奴儿干还有农垦师编制。名为师,其实根本就是军事化管理的农民。除此之外的其他部队,无论是主力军还是边防军,都不能经营商业、进行屯垦。
大都督府总后勤部固然可以调派补给辎重,这却需要民政官的配合。尤其是陇省能否指向性地进行的土地规划,缩短供应线,提高供应量,建议权在大都督府,操作却在文官。
如果只是这件事还不足以让尤世威来找吴甡。
尤世威真正希望吴甡能够帮忙的,是大明第一条长途铁路线的铺设。
国变之后,因为神京沦陷,大量人口无从动员,以至于劳动力紧缺。时在潜邸的圣天子陛下因此大兴墨家技巧之术,通过机械来减少人力消耗。尽快补充军力。崇祯十八年,四轮重载太平车就出现在了山东,与之同时出现的便是轨道。
最初的轨道使用木头,这种木头非但对木料要求高,而且必须经过充分阴干,否则极容易变形腐坏。时间成本高不说。承载能力也不能让人满意。随后便有了铁轨,但也因为冶金技术的不足而差强人意。
后来随着化学的强势崛起,冶金方面倒是有了长足进步,终于能够制造出耐用的熟铁铁轨,而且随着矿厂、冶炼厂的增加,熟铁供应量趋向于饱和,非但能够满足国内的军、民用铁,还大有富裕,乃至于出口。
崇祯二十二年。经过四年的研发,蒸汽动力的火车试制成功,虽然比人步行速度更慢,而且因为自重过大,根本没有实用价值,但终究是掀开了蒸汽时代降临的序幕。
如今又过去了十一年了,随着数学,尤其是微积分的进步。大明的蒸汽机效能已经达到了初号机的数十倍,完全满足了铺设铁路。进行改天换地的蒸汽革命了。
整整十五年的研究中,朝廷一共投入超过两千万两,累计参与的设计人员三千人,参与的民间的资本不可胜数。朝廷因此获得专利近千项,从民间购买的专利也有数百之多。
隆景九年的十月,试验数据表明火车终于达到了应用标准。现在只需要一条上百公里的铁路,就能演绎出地球上最大的奇迹。
然而这条铁路铺在哪里却成了争论的焦点。
南方诸臣希望能够放在南方,这样可以加速物流,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然而南方的地貌特点就是多山多水,这对于初生的铁路铺设工程队而言难度太高。
同样原因。北方诸臣也希望铁路能够从京师铺到家门口,振兴乡梓不说,也方便自己回家探亲。而且就华北平原的地形地貌而言,更适合工人练手,积累经验。如今呼声最高的,就是京师到张家口,以及京师到天津。
京张线在修建难度上比京津线高,而且距离将近京津线一倍。从经济和民生而言,显然不如先修京津线。然而张家口是通往大漠的门户重镇,是同化蒙古人的第一线,优先开通京张线,加大华夏对蒙古的影响力,无疑比京津线更具战略优势。
故而有人从技术上支持先修京津铁路,有人从战略上坚持先修京张铁路,大都督府却是从实际战争需要入手,希望内阁能够支持军方修筑一条从兰州到嘉峪关,最好是直接通到轮台的铁路。
在吴甡看来,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要飞啊!
不过尤世威也开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价码,如果内阁能够支持优先在西域铺设铁路,大都督府就放弃督路权。
在大明,长江、运河等重要水道,原都有河兵、漕丁。光复之后,这些人力资源理所当然被军方接管,编入后勤直属部队。按照这样的惯例,铁路修建之后,必然是需要路兵的,而且也理所当然由大都督府控制。
即便内阁要争,既不符合传统,也没有过硬的理由,显得理亏。
反之,如果大都督府不要这路权,沿途保卫划归各府县,起码在预算上能多出一大块。而且日后军队大规模调动,无疑是要受到文官的影响,甚至可能成为掣肘。
“老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士子求见,还带着两个孩子。”管家小心翼翼进来,打断了吴甡的小憩。
吴甡不悦地抬了抬眼,问道:“大过年的,什么人?”
管家上前递上一封烫金的名剌,吴甡随手接过,翻开一看,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声道:“开中门请他们进来,中堂迎客。”
管家一早就觉得来者绝非寻常人物,就是两个孩子都显得与众不同。见自家老爷如此慎重,他心中不由打鼓:这来的可别是什么亲王吧!
如今京师之中,亲王郡王可不少。
可是大过年的,又有哪个亲王、郡王会跑到首辅家来?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弄得首辅过年不舒坦,自己也不自在。
来的这位,正是当今的皇帝,隆景帝朱慈烺。
朱慈烺穿过前厅,领着二皇子朱和圻、三皇子朱和垣,信步进了中堂。
吴甡已经候在堂上,拱手致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先生新年大吉,万事如意。”朱慈烺笑着拱手道。
吴甡连忙回礼,口中道:“大吉大吉,天佑皇明。”
朱慈烺又叫两位皇子给吴甡行礼拜年,这才在主宾的位置上坐了,道:“来叨扰一餐,老先生不介意吧。”
“实乃蓬筚生辉啊!”吴甡突然意识到皇帝身上穿着一套宝蓝色道袍,这是他在潜邸时常穿出来的,不由放松许多。说起来,自己也是与皇帝同甘共苦的功臣啊,在太祖、成祖时候,这样的关系都都如家人一般往来。
朱慈烺显然也不客套,等吴甡落座,直接道:“今早与尤督共进早餐。”
正巧管家端茶进来,听了这句话顿时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
——年纪这么轻,早上与国之上将军用餐,中午在首辅家吃饭……定王、永王如今在朝鲜、澳洲,京师哪有这般年纪的亲王?不会是个骗子吧?
管家一边方下茶,一边偷眼看朱慈烺。
朱慈烺也不介意,只是不继续往下说了。
虽然只是嘀嗒两秒的迟滞,吴甡却仿佛过了百年,发出不满的干咳声。
管家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朱慈烺继续道:“席间啊,尤督说锡尔河之役是我大明的怛罗斯。”
——原来谁都会如此联想啊!
吴甡在心中感叹一声,又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悦,脸上还带着笑意,颇有些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朕、咳,真要是怛罗斯,我倒觉得是一桩虽败犹荣的光彩事。”朱慈烺笑道:“好歹征战万里之外也需要资格才行,是吧。”
“就是!如弱宋那般,想打怛罗斯都没机会呢!”朱和圻突然插口道。其实他还不知道怛罗斯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吴甡不由一笑。
皇帝也笑了,摸了摸次子刚刚养起来的头发。如今二皇子朱和圻已经到了束发准备读书的时候,要把头发养长,在脑后梳成一条马尾,过个两年才能盘起发髻。同来的三皇子朱和垣才六岁,仍旧梳着总角,木然地不知道大人们在聊什么。
“宋朝可未必真弱。”朱慈烺跟儿子交代了一句,继续跟吴甡道:“不过这回败仗吃得有些冤枉,尤督心里过意不去。”
“尤督也是太过苛责自己了。”吴甡道:“土将土兵,打了败仗也不算什么。尤其和硕特、准噶尔总有些桀骜,吃些小亏未必不是好事。”
朱慈烺知道尤世威最初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让西北集团军跟着。老实说,如果西北那些近卫军、骑兵军跟过去,图鲁拜琥和僧格有没有仗打都成问题。
“人实在死的太多了,而且主要还是军旗的事。”朱慈烺道。
“什么军旗?”吴甡并没有听尤世威提到这事。
“册封和硕特和准噶尔之后,我还给了他们打金龙赤旗的资格。”朱慈烺道:“这回兵败,金龙赤旗可能被夺了。”
“我军还从未有过败阵失旗的事!”吴甡也颇为遗憾,颇以为这是大明赤旗上的污点。
“虽然失了军旗,但换个角度来看:好歹没被人斩将呀。”朱慈烺收敛笑意,又道:“何况仗没打完,总有夺回来的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