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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土牢情话——一个苟活者的祈祷(3)

哗啷,锁打开,枪托一砸门。“连首长”刘俊穿着高腰雨靴,拿着一根削得笔直的树枝跨了进来。王富海跟在后面。他端着枪,光着脚,沾满泥污的绿军裤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刘俊两眼把牢房一扫,夸奖了我们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壮,要不是前额略嫌低狭,还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从公安部队复员的禹!班长,现在已经是这个不戴帽徽领章的武装连的“连首长”了。

“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

“报告连长:宋征死了。”只有小顺子有胆量打断他的话。

“啥?”他像是吃了一惊,脸陡地阴沉下来。“咋死的?嗯?”他气汹汹地跨到炕边,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说!”

“这个,这个……”李大夫吓得嘴唇发抖,“这个……我……”

“报告连首长,”小顺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来到处喊疼,头疼、心口窝儿疼、肚子疼……”

“谁问你啦!”刘俊瞪了小顺子一眼,“你说,李方吾。你是医生。”

李大夫还是抖得说不出话。

“嗯?肚子疼?……”刘俊思忖着,“是不是绞肠痧?老百姓说的绞肠痧,你们医生叫啥?”

“说!”王富海把枪对李大夫一戳。

“叫……阑尾炎。”

“对了。就是阑尾炎嘛!过去我们部队有个战友就得这个病死的,跟宋征一样。

主要是吃了饭就运动。王富海!”

“有!”

“叫两个人抬副门板来,收拾出去。”

这时,刚刚蹿入我心脏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强烈的报复欲使我不能控制地昂奋起来。

“报告连长,”我向前跨了一步,“这块玻璃被打碎了。”

“嗯?咋搞的?”果然,引起了刘俊的注意。

原来,玻璃上有在“三忠于”活动中用红漆喷上的**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边正从胸像的面部切过。

“谁干的?”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王富海王班长,”我兴奋地揭发,“他昨天晚上故意用枪朝这块玻璃上一捅。”

“唔——”刘俊一下子泄了气,像多疑的麻雀一样歪着脑袋。王富海却马上惶恐起来,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又缩了一大截。

“唔——”刘俊终于平静下来,“王富海,把玻璃碴捡起来。别扔到垃圾堆上,放到办公室主席像的后面。以后你注意一点,别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弯下腰,在水里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只见一缕鲜血悄悄地在污水里飘散开去。

“现在,我跟你们讲。”刘俊又面向蜷在炕上的人,用树枝拍打着雨靴,模仿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德**官的姿势,“现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铺位去。现在,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昨天你们就经过了考验嘛,很好嘛。

现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们的方针还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要大灾年夺大丰收,像大寨那样。我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众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们呢?是和革命群众一道艰苦奋斗,争取立功赎罪、宽大处理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呢?当然啰!‘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你们当中肯定会有人乘机跳出来表演的。好!我们正要在这场抗灾中狠抓阶级斗争,抓出几个典型。从今天开始,革命群众要大干了,男女劳力统统上阵。管你们的,换个女班长,是贫下中农、共青团员。你们不要以为换了女战士,你们就可以捣乱啰,逃跑啰。我们就是要这样考验考验你们。谁敢试试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我们欢迎……关于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灾害一样。要奋斗,就会有……哦,关于宋征的死,不准你们互相议论,不准外传消息。从今天开始,信件一律要检查,家属一律不准探望。如果发现你们不老实,当场铐起来!不信,你们就试试……”

我的老领导就这样被抬走了,放在一块湿漉漉的门板上;我刚刚像得到天授似地想出的伎俩也落了空,悲伤和羞愧的眼泪又悄悄流了出来。

随后,王富海端来一盆玉米饼,发给每人两块。

“大家节约点吃。”王富海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这就是一天的饭啦。都吃了,晚上就没啦。要喝开水也没有,反正外面有的是水。大家凑和点吧。连首长还特别关照,吃完饭歇一会儿再出工,别得了阑尾炎……”

“妈妈的!谁知道晚上还活不活……”

小顺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两块玉米饼都吃完。其它人先还迟疑不决,但最后还是把一天的饭全报销了。

第一线灿烂的阳光射进来了。多么美的阳光,多么惨淡的人生啊!

门“吱”的一声轻轻开了,这还是第一次不用枪托,而是用手推开的。

“大家休息好了吗?”一个年轻的冀东口音的妇女在门外喊道,“休息好了就出来吧,出工了。”

潘多拉使诸神和人们惊讶了。

——《希腊古代神话传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会放射出这样美的光辉。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汗毛。齐耳的短发配上圆圆的脸,表现出了无邪的稚气;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实丰满,仿佛勃勃的生气要往外溢出似的。她是当时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肥腴、妩媚而又端庄。她背着一支七九步枪,穿着已经被洗得发黄的绿军装。而就这种装束,在我们眼里也像个天使,露出安详的、抚慰人心的、好像还有点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狱的门口。

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顺子在内,都乖乖地排好了队瞅着她,听她的命令。

当务之急是排水。哪里能排出去就到哪里挑沟,十个人要分散开来。大概她和她率领的女战士们早已商量好的:三个“刑事犯”归两名年纪较大的女战士带领;李大夫和“残渣余孽”两个老头子,由一名体弱的姑娘带领;小顺子和小陈两个年轻小伙子归在一名“孙二娘”式的女战士麾下(可是小顺子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觉去了);老秦“一贯不认罪服管”,单独由一名“顾大嫂”式的女战士看押;“多事先生”这个抑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这个白面书生,是属于既老实而又身体较强的一类,由她亲自带领。

啊!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就能给人以温暖。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像一摊摊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问土坯牢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无数细碎的鳞波。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

“咋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周轻漾。这个印象,好像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轻人。

远远的,其它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后面或侧面。惟独她,背着枪,用一根树枝在我们两个“犯人”前面全神贯注地探着路。我突然产生异想:

如果真有犯人在后面用铁锹这样一劈……

“喂,班长,”我想,我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不,”她没有回头,“你路不熟。这附近本来就有个好几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话没有说全,就传来一声惨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个绿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没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声,扔下铁锹,奋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离,我也陡地滑进了大坑,接着,我换用自由式的泳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片妇女的长发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面飘浮着,我一把抓往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来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来。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一身补着补丁的绿军服,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一头水淋淋的乱发劈头盖脸,两只枯瘦黧黑的手紧紧抓着两团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里,只得抱着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亏你!”女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这是刘连长的爱人。她大概是回来给娃娃拿尿席子的,咋办?咱们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来几个女战士,那群“犯人”仍留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向我们这边瞧着。

这就是“连首长”夫人!我看到了我们生活条件的普遍贫困,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善意,又不自觉地萌生出来。

“先急救吧。”我说,“从这里蹚水到羊圈,至少要蹚半个多钟头,到那里,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来。他有办法。”

“好,好……”她信任地对我连连点头,其中不无亲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过来——”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里蹚过来,略施小技,不一会儿“连首长”夫人就苏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这趟可过了次鬼门关呀……”“连首长”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那死鬼不顾家呀!就知道干他妈的革命呀!革得他妈的家里都死光他也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着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劝慰着;用滚圆的、长得很好看的手指替“连首长”夫人理顺头发,“好了,嫂子!人家连长干的是革命,是国家大事,别怨他……”

这一上午,就因为出了这件大事而在忙乱中过去了,谁也没有干一铁锹活。我们轻松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玉米饼都吃完了,只得无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

一会儿,门又轻轻开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们都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盯着她,看她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中饭。

“石在,你出来一下,”她招呼我。眼里闪耀着羞涩的光泽。

“什么事?”我跟她走到墙角,问她。

“给。”她拿出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着的玉米饼。

“就一块吗?”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块。”她讷讷地,脸好像一直红到了头发根。

“这一块,我们十个人怎么分呢?”

“就给你的。这是我的一份。你一个人吃。”

“哼哼,”我冷笑着,“你以为我一个人当着他们那么多双眼睛能吃得下去吗?”

“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谢谢。”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这……这我不习惯。”

起风了。风徐徐地刮过水面,拂起她颊边那一绺新月般弯曲的黑发。这时,我才发现,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颗令人惋惜的、如绿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坏人吗?”停了一会儿,她有点尴尬地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难堪地笑了笑。

我们相对无言。她又低下头,微蹙着眉,像是为难地喃喃他说,“我说,我不愿来看管你们……可那……”

我侧着脸怀疑地看着她,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长,要没别的事,我进去了。”

“哦,”她仿佛从自己的思索中惊醒过来,“你进去吧……”

停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见她抖抖索索地把门锁上。

“什么事?”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一股狭隘得可笑的英雄主义,把刚刚的事情气愤地说了出来。

“唔,唔……”老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嗨!妈妈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说。”小顺子扑到窗口。“喂——乔班长——”

她又哗哗地蹚回来,在窗外问:“啥事?”

“你不是有块饼子吃?”小顺子嬉皮笑脸地,“来,咱们给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

“是吗?”她高兴地从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块玻璃缺口把饼子递进来。

“好了!”小顺子捧着玉米饼到炕边上,“来,咱们哥儿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日同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来,这块大一点,给石在;这一块给李大夫……‘多事先生’你还伸手呀?妈妈的!你别吃了,吃了事儿更多!……好,一、二、三、开始,吃!”

一口饼子细细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点精神,老秦问道:“小顺子,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姓乔?”

“嗨!好嘛您哪!全团一枝花,武装连的大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名叫乔——安——萍!”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团场来的呢?”老秦又问。

“不知道是谁的小姨子,从老家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别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们‘连首长’在内。为啥叫她来看押咱们?这就是照顾,懂不懂?大田里干活苦得很,尤其是现在,看咱们多轻松,谁都知道咱们不会跑,背着一杆枪,样子货!”小顺子滔滔不绝地说,“可这姑娘有点冒傻气,一会儿跟着刘俊这帮人喊:‘打倒、打倒……’一会儿又跟他们辩论: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还认真得不行,刘俊他们把她当玩意儿耍呢,瞧吧,迟早她要栽在这帮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来这个连队地势较高,大渠缺口冲下的水,只是从这里漫过,就涌到东南方向的荒滩上去了。道路两旁的深沟里虽蓄满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现出了路面。通讯员骑着没有备鞍子的、满身泥污的马,在断断续续的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跋涉。路边电线杆上的电话线,又开始嗡嗡作响。到底是负有特殊任务的武装连队,尽管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但通信和电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为啥不一个人吃饼子?”走在路上,她悄悄问我。

我没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并不带讽刺意味地说,“可你饭要吃饱,以后有了吃的,你就一个人吃。”

“哪来吃的?”我奇怪地问她,“每个人不就是一份吗?”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并且腼腆地向我笑笑,又改变了话题,“他们说你文化很高,是吗?”

“也没多高的文化。”我谨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靥和正在我腰侧晃动的七九步枪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欢有文化的人。这里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还叹了口气,“……

他们爱糊弄人,欺负人……”

我像狐狸一样小心别钻入什么圈套,默不作声。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却在一旁叫起来。

傍晚,我们听见远处尖厉的哨音,大队收工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几个女战士领着各自所带的人马,会合在连队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下。这时,安在语录塔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团场“**思想广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灾”专题节目:

“……在这场抗灾斗争中,表现最突出的有:武装连女战士乔安萍同志。当一名干部家属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时候,用**思想武装起来的共青团员——乔安萍同志,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伟大教导,奋不顾身地冲到洪水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救出了阶级姐妹的生命。对乔安萍同志创造的英雄业绩,团场革筹小组决定给予记二等功一次……”

几个女战士围着她雀跃欢呼,可她却用一种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中闪烁的星星。

第二天,天气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倾泻尽了,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洼处还有积水,大地已显出了它本来的地貌。那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据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无望,就是军垦战士——农工们的生活也马上要面临困难。可是,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还不断传来师部、团部的动员。

在一派豪言壮语后面,无非向农工说的是,不要指望国家的支援,要“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并且竟像开玩笑一样,把这场自然灾害说成是“好事”。

农工们在出工前列队听完这样冷冰冰的鼓励,其垂头丧气的程度,不亚于我们这些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