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什么?”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着,夹杂了哭腔。
段崖轻松地道:“书敏都不怕死,难道我一个男人还要怕吗?拿我的头颅,成为你的投名状吧!这样,赵长轩才能真正地相信你。对不起,咏泉,要让你背负上叛徒的罪名!”
他们都说他是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他要活着,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曾经,他明明知道赵氏会对墨渊不利,他却没有替秦墨渊防住,让秦墨渊大婚时倒下,再也不曾站起来;现在,大华遭遇危机,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书敏和段崖走上死路,然后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连死都无法得到清白……
这样无能的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段崖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安慰:“咏泉,人力总有尽时,这不是你的错!”
“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是我们都知道,活下来的人才是最难的!对不起,咏泉!对不起!”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秦墨渊跟他说对不起,秦书敏跟他说对不起,就连段崖,也对他说对不起!
他们有什么可对不起他的?秦墨渊死了,秦书敏和段崖也要死了,而他却能活着,将来还会成为大华重臣,权倾天下,享尽荣华富贵,他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过得更好!
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们不需要跟他说对不起,这天下,这大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三个人!
漆黑的夜里,他近乎癫狂地行走着,懵懂不知将往何处,该往何处。
轰雷阵阵,耀眼的闪电如利刃般割裂着黑夜,狂风吹得树叶喧哗,整个天地一片混乱,有着随时都会倾覆,整个世界就此毁灭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至少对于他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就此毁灭。
眼泪不停地从他眼中涌出,滴落,仿佛永无休止。
他的生死知己,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深深在乎着的那些人……都要死了!
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还是不肯退后,就那么执著地走了上去,不曾后悔,不曾迟疑。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愿意为之而死的梦想,他们死而无憾!
是的,这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值得惊讶,像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死得快,本就该死!趋利避害,只顾念自己,这世道就是这样,所以他们都是笨蛋,现在笨蛋要死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在他心头涌动的那些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为什么如此痛苦?仿佛整颗心都被撕裂开来!
为什么如此不甘?明明知道这样的人都会死,必死无疑,为什么当这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秦墨渊为了北方的百姓步步退让,明明是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却还是亲口饮下了心爱的人送到唇边的毒药;不甘心秦书敏为了给大华赢得喘息的时间而虚构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谋逆,到死都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无法洗脱;不甘心好人身死,得不到公道,坏人却逍遥自在,享受着好人牺牲而换来的成果,君临天下……
苍天,如果你有眼睛,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个荒唐颠倒的世间!
他双臂振袖,赤红着眼睛,对着漆黑无光的夜空喊着。
然而,苍天寂寂,大地无言。
一滴雨水骤然跌落,狠狠地砸在了他泪流满面的脸上,然后,两滴,三滴……无数滴…。无情地敲打着他的脸,像是一种嘲讽,冷漠得令人心寒。
终于,他绝望了,颓然倒在了地上,任由大雨滂沱,将他浑身淋得湿透。
雨水混杂着泪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中不停地流淌着。
在他心中,这黑暗,这狂风骤雨,永无止境。
他以为这一刻已是世界末日,可这天地,何曾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过?渐渐的,天晴了,雨也停了,朝阳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夜的黑暗,最终光耀大地,那场景美好而又壮丽,好像这天地都被阳光照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
他望着壮丽的日出景观,想要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可流,想要嘶喊,却喉咙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墨渊死了,书敏也要死了,段崖也要死了,那么好的人要死了,这天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和每一天都一样日升日落,没有丝毫的不同!
这天地,是何等的冷漠?
这样冷漠的天和地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夜,有一个深深爱着这个国家,爱着她的孩子的人,选择了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却不曾后悔,不曾迟疑;
它也不会知道,在这一夜,有一个人再次经历了与挚友知己的生离死别,无法接受,却又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彻心扉,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它更不知道,这一夜,有一个人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苍天无眼,那么,他就来做天的眼!
他要好人得报,坏人得惩,他要将这大华打造成一片繁华盛世,如他的挚友们所愿,然后,将它从赵氏的手里夺回来,交到它原本应该交付的人手里!
哪怕,为此要牺牲他的所有,也在所不惜!
他知道赵长轩绝不会给秦书敏和段崖平反,只会销毁一切证据,将这件事彻底抹去。所以,他要靠自己。
于是,他按照秦书敏所说,去找赵长轩献计,然后用段崖的头颅,交上了第二份给赵长轩的投名状!
他展露才华,令赵长轩垂涎,然后又刻意让赵瑾熙的母亲知道他的处境不稳,也信不过赵长轩,想要找个新的靠山,然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赵瑾熙的师父。
他教导赵瑾熙展露才华,压过了刻意韬光隐晦的赵洛熙,被立为太子,又劝他假装沉溺于文书史籍,自请到江南修书,编纂文稿。
他推行新政,让这个被战乱摧毁的国家尽快恢复过来,一点一点地成为秦墨渊他们所期待、所向往并且为之付出了性命的繁华盛世;同时暗中操控,制造了赵铭熙和赵廷熙对峙的局面;对赵瑾熙则说让这两人吸引德明帝的主意,然后暗中筹谋毒计,一步一步,将赵长轩所有的血脉铲除殆尽!
这么长的时间,他并非没有动摇过。
从段崖死后,他林咏泉也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为了报仇,为了实现挚友们愿望的行尸走肉,他没有想过要成亲,也没有想过子嗣。德明帝赐婚时,他知道这是赵长轩拉拢他的手段之一,他并未拒绝,这意味赵长轩更加信任他了,对他的复仇大计更有利。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还会动心。
赵梦华对他的崇敬,对他的关爱,对他的体贴包容,对他全心全意地付出,一点一点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第一次尝到男女情事的甜蜜和幸福。
当鸿渐降生时,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他真的动摇了,他想,或许他不需要做得那么决绝,至少给梦儿,给鸿渐,给他们一家留一点余地。想必墨渊和书敏、段崖也不会因为他这一点点自私而责怪他吧?
可是,梦儿死了!
叛乱之中,她被赵秀华的人暗中所杀,但其实,害死梦儿的人是赵长轩!因为他觊觎梦儿的好友孟蝶衣,也就是南陵王妃,为了得到孟蝶衣,他一手造就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所以,他不能容许知道这件事的梦儿活着,所以,他在污蔑禹王造反时,早早地给赵秀华透了消息。
他以为他的眼泪早就在那一晚流尽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抱着梦儿和陌颜残缺的尸体,他竟然再度流出了眼泪!
赵长轩!
又是赵长轩!
守着梦儿和陌颜的尸体十日,他终于将两人安葬,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成为天的眼,让赵长轩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这一次,他再不会有一丝的动摇,也没有再给自己留一丝的余地,所以,他刻意忙于朝政,不与鸿渐亲近,将他丢给了太后;所以,即便后来得知他和梦儿的女儿没有死,也没有认回陌颜,所以,他故意制造皇宫中的那一幕,让鸿渐跟他决裂!
而今天,多年的筹谋终于在今日得以实施。
应该会成功的!赵瑾熙仓促行事,赵洛熙却已经有了防备,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且,为了一举铲除赵瑾熙的所有势力,他甚至提议将远在边疆的元胤都召了回来,好让赵洛熙一举歼灭,然后稳稳地坐上帝位,开创更繁华的盛世!
而且,就算没有他,也还有其他人,比如萧夜华,比如陆箴,他们能够帮赵洛熙走得更远,创造一个更强大的盛世——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他大概无法看到秦氏的血脉君临天下的那一幕了。
林咏泉静静地想着,等待着。
终于,一队脚步声响起,然后破门而入。
“二皇子赵瑾熙谋逆逼宫,已经被大殿下铲平,如今奉命捉拿赵瑾熙的余党,钦此!”有人展开了明黄的圣旨,宣读完毕,走到了林咏泉的面前,“林咏泉,你还认得我吗?”
林咏泉当然认得他,他认得秦氏的每一张面孔,从未有过片刻或忘:“张元和,段崖的心腹谋臣。”
“没错,当初你出卖段将军,用他的项上人头换取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一定会给段将军讨一个公道。”此刻的张元和,不再是云裳阁那个和气的掌柜,他看着林咏泉,眼眸中透漏出深切的恨意。
从前只能改名易姓,躲藏在黑暗之中的秦氏诸人,如今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地下了吗?真好!林咏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想着。
是秦氏的人,是张元和,这样更好,他一定会发现那个密室,然后发现那些他准备了许多年的东西,然后揭发当年的真相,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秦墨渊、秦书敏是个怎样传奇伟大的人,而赵长轩,又是怎样一个卑鄙小人!
“绑了,带走!”张元和恨恨地一挥手。
林咏泉平静自若地任那些兵卒绑缚,走出房门的时候,有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他的头上。
他抬起头,看着乌沉的天际。
下雨了。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也注定许多人无法入眠。
赵瑾熙的一切行动,几乎都在预料之中,因此,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负。不过,还是到天亮时分,厮杀才彻底结束。赵瑾熙的主力都被斩杀,其余被拉拢来的人都弃械投降,声称他们是被赵瑾熙下了毒,被胁迫,不得已才跟随他。
赵洛熙当然知道他们所言不虚,所以也不急着让林陌颜帮他们解毒,就让他们在大牢里受点罪吧!
多年谋划,尘埃落定就在今夜,赵洛熙虽然整晚未免,却丝毫没有困意,依然精神抖擞,完全没有休息的打算。
虽然大战已经结束,但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清点完双方的伤亡人数,赵洛熙轻舒了一口气,因为早有准备,又有内应,加上林陌颜的各种药物,己方的伤亡比预料中的要少得多,这本是好事,但在得知另一件事后,赵洛熙等人神色就变得沉重起来。
无论是战亡的尸体,还是投降的俘虏,清点了几遍,竟然都没有发现赵瑾熙!
“虽然赵瑾熙谋逆一事已是事实,我们也已经赢了,但是,如果让赵瑾熙逃走的话,就等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燕宇皱眉道。
只要赵瑾熙没死,就有可能东山再起,或者有无数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的人。
“你们确定赵瑾熙进了皇宫?”萧夜华问道。
一位满身血污,都来不及换的老将点头:“我亲眼看到他带兵进了皇宫,然后才率军冲了进去,截断他们的后路。”
这位老将叫做谢孟昌,原本是秦氏麾下的大将,除了段崖,第二个就排到了他。也因此,秦书敏事发,段崖死后,他就是德明帝的心头钦犯。当初为了躲避那场风暴,他暂时离开了大华,等到平风浪静,找到了当时尚且年幼的赵洛熙,然后就一直追随他到现在,是赵洛熙最倚重、最信任的副手。
只是之前因为秦氏的缘故,他不能出现在明处,就如同手下无数的秦氏兄弟一样。如今,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了。
萧夜华看向赵洛熙:“这么说,赵瑾熙应该还在皇宫之中,仔细搜索就是了。”
为了防止赵瑾熙混入己方离开,就连赵洛熙他们这边的人也不许离开皇宫,捉拿赵瑾熙余党的人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和皇宫内外以烟花为号。
所以,无论如何,赵瑾熙都不可能逃出皇宫。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立刻派人搜索,要是有人发现赵瑾熙的痕迹,立刻以烟花通知其他人,务必将他拿下!”隆平长公主立刻吩咐道。
昨晚的判断实在事关重大,隆平长公主放心不下,加上她本就是战场女将,因此也率了一队兵进入皇宫,截断了赵瑾熙的所有后路。
有皇宫守卫加京禁卫的人手,想要将皇宫搜查一遍并不难,却没有找到赵瑾熙的身影,就好像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燕宇皱眉:“怎么会这样?”
“赵瑾熙毕竟也是在皇宫长大的,对皇宫熟悉无比,或许是搜查中有什么空隙,被他发现,躲了过去。”隆平长公主沉思道,“再加派人手,将整个皇宫毫无空隙地筛过一遍,应该就能找到。”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无论是赵洛熙手下的秦氏旧人,还是忠勤侯父子手下的将领,都不是那种凭借家世混上来的,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才,而且刚才的人手并不少,按理说不可能有疏漏,如果第一次找不到,第二次想要找到的机会并不大。如果一直搜查不到,皇宫又不能一直封锁,说不定会被他逃了出去。
显然,抱持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期待好消息。
萧夜华皱了皱眉头,若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有不少办法隐瞒,但是赵瑾熙不是他,两个人的性格和想法都相差太多,最后能想到的办法也会谬之千里。忽然间,他转头问林陌颜:“如果是你呢?”
“嗯?”林陌颜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虽然那人现在是赵瑾熙,也有赵瑾熙的记忆,但是,他的灵魂还是煦日,考虑事情的思维还是无法跳脱训练营的背景束缚,这也是他在争斗中无法赢过赵洛熙最主要的原因。
她也是从训练营出来的,背景有相似,加上对那个人的了解,应该更能猜到他的想法。
林陌颜沉思了起来,如果是她,必定是事先准备许多药物,杀出一条血路,但是这显然不是煦日的性格,那个人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更擅长隐忍,伪装,在暗地里保全性命,再图后计。
将赵洛熙的整个布置再仔细想了一遍,她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战死的人,尸体都在哪里?”
“按照敌我分开,我们的人在典药监,赵洛熙的人则在御马监。”赵洛熙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林陌颜道:“为了找赵瑾熙,他那边的人的尸体已经一一清查过了,那么,我们先去典药监看看。”
说着,转身就朝着典药监的方向而去,萧夜华紧随其后。
其余人虽然不甚明了,却也下意识跟着前去。
“你是说赵瑾熙会混在我们的人的尸体里,等到我们把尸体运送出宫,再趁机逃走?”隆平长公主是最不了解萧夜华和林陌颜的人,也不明白林陌颜为何那班确定,“可是,那边的尸体都有专人察看过,确定没有气息了才会搬运过去,就算赵瑾熙想装死,也不可能瞒过他们。”
林陌颜边走边解释道:“我在南州时,赵瑾熙曾经制作假药来筛选名医,我看过他做的那些假药,很难分辨。由此推论,他在医毒之术上说不定造诣颇高,若是有一两样别人察觉不出的假死药,也并不奇怪。”
煦日的医毒之术在训练营并不算什么,但在大华能算顶尖,别说典药监那些太监,就算御医前来,也未必能够察觉。
而且典药监地处偏僻,平时又不经常走动,里面的小太监未必能认得赵瑾熙这个人,被他蒙混过去很正常。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道理,都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来到了典药监。
虽然说赵洛熙这边伤亡比预计的少,也有上前的死者,军医和典药监的人都先抢救伤者,暂时没有精力顾及这些尸体,因此,只是将他们抬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因为院子有限,有些人尸体不得不堆积着,整个院子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好在这一众人都经历过不少的事端,对这样的情形并没有觉得难以接受,只是十分伤感。
“你们也分开找,要仔细看这些人的脸,若是脸上有伤难以辨认的就喊我,我给他们诊脉。”
林陌颜说着,已经弯下腰,顺手搭在了一名士兵穿着,满脸血污的人手腕上,又撑开他的眼睛,挤了挤眼球,摇了摇头,这个不是。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赵瑾熙就算能做出假死的药,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多半是在混战中脸上受伤,或者干脆自己弄伤脸;或者弄得满脸血污,好蒙混过关。他们先把那些比较确定不是的人排除掉,再让陌颜来诊脉,速度会快很多。
不然单靠陌颜一人,要将这上千名尸体排除完,需要的时间太久了。
众人从院子边开始找起,倒的确找到了不少脸上有伤、有血污的人,但都不是,倒是林陌颜从中发现了两个处于假死状态的人,紧急救治之后,让人抬到外面,由军医和典药监的太监们接手诊治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为了加快速度,赵洛熙干脆又叫了几十名亲信进来,专门找那些脸上受伤有血污或者模样奇怪的尸体,放在一起,让陌颜不必跑来跑去,这样一来,速度又快了许多。
很快,便排查到了院子中央。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院子最靠里面,几具堆积在一起的尸体空隙,有一道怨毒的视线扫过众人,却又很快收回,害怕被燕宇这些高手察觉,只暗自握紧了被其他尸体遮掩的手臂。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瑾熙。
昨晚冲杀进皇宫没多久,后路就被人截断,紧接着宫门紧闭,有着无数装束陌生的队伍杀出来,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晚逼宫的事情绝不如他想象得那么缜密,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很明显,赵洛熙早有防备,是将计就计。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出其不意,如果对方早有准备,他绝对没有赢的可能。
接下来的厮杀也证明了他的猜想,他们根本无法抵挡,想要趁乱逃出皇宫,却被守卫拦阻,更遥遥看到宫门外刀剑森森,盔甲鲜明的京禁卫,黑压压地看不到头,就算他们能够闯过宫门,也肯定不是安歇京禁卫的对手。
没办法,他只好又折回皇宫。
这时候,赵瑾熙已经不指望能够赢得皇位了,他只求保命。但是,就像他逼宫首要任务是要杀了赵洛熙一样,赵洛熙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的命。
想要活下去,就得另寻办法。
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办法,把一个地方尸体的衣服剥下来自己穿上,然后将那具尸体扔进了井里,又服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假死药。果然,并没有人怀疑到他,就把他当成了赵洛熙这边的人,将他的“尸体”抬到了典药监。
只要等到一切落定,这些尸体肯定要被运出宫外,到时候他肯定能够逃出去。
可是,为什么赵洛熙他们会找到这里?
一定是她!
赵瑾熙的目光落在了正弯腰检查的林陌颜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满是愤恨,一定是星儿!
只有她能猜到自己有假死的药丸,可以瞒过他人!但无论假死药多么神奇,都不可能瞒过星儿,只要她一检查,就能察觉到他跟那些死了几个时辰的尸体完全不同。
眼下他们虽然才检查到院子中央,但以这种速度,检查到他身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算全盛状态的他,也不可能跟燕宇和赵洛熙以及隆平长公主抗衡,更别说周围还有那许多身形彪悍,一看就武功很高的将士,更别说他现在身体僵硬,宛如死尸,根本无法控制自如,别说奋起拼搏,就算想逃走都不可能。
看来是难以逃过此劫了!
赵瑾熙眼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就算他要死,也要拉一个陪葬。
在停尸的院子里呆了这么久,又没有人理会这边,他一直都在缓慢而不引人注意地移动身体,如今的他,身形几乎都被周遭的几具尸体挡住,唯有眼睛露在空隙处,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除此之外,就是左手在外面。
作为一个出身训练营的人,身边要是没有一两样剧毒,他根本没有安全感。
所以,到了大华之后,他穷尽周遭能够找到的一切药材,炼制了一小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为了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又做了一架小巧精致的弩弓。
昨晚逼宫前,为了以防万一,他就将这架弩弓绑在了左手手腕上,弩箭箭头则淬了那瓶毒药,一共五支箭,昨晚逃命时用了四支,还剩一支,还可以拉一个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赵瑾熙将弩箭对准了林陌颜。
如果不是她,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毒术铲除对手,而不必处处受制,皇后一事,想想也有可疑,很可能是她故意放出风声给皇后;就连此时此刻,若非她,只怕赵洛熙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会假死,躲在赵洛熙这边的人的尸体堆里;甚至若非她,就算他是假死,那些人也分辨不出来……。
如果不是她,他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既然现在他要下地狱,也绝不容许她活着,逍遥快活,就让她陪他一起死吧!
赵瑾熙想着,借着那几具尸体的遮掩,右手悄悄地朝着左手腕的按钮处移动,终于碰到了那个小巧而敏锐的按钮,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够射出毒箭,就算是星儿,也没办法解开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想着,看着那道倩影。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赵瑾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地按下了按钮。
弩箭破空的声音终于还是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但箭程实在太短,这一箭也太过突然,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射出,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射向何处。
就在这一瞬间,萧夜华下意识地扑到了旁边的林陌颜,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身下,而隆平长公主则在听到响声的那一刹,想也不想地挡在了赵洛熙身前,其他人则各自警惕。
“噗——”
利刃破肉的声音响起,隆平长公主捂着正中胸口的弩箭,倒在了赵洛熙的怀中,黑色的血不断涌出。
在暗下按钮的最后一瞬间,他还是移动了左手腕,将目标对准了赵洛熙。
那一箭,煦日终究无法再次射向星儿,而赵瑾熙最后还是选择了射杀赵洛熙。
既然他输了,也不许赵洛熙赢!
“姑姑!姑姑!”赵洛熙脑子中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紧紧抱着隆平长公主,不断地喊着,“姑姑你别吓我!姑姑!”眼泪夺眶而出,汩汩而下。
他刚出生没多久,生母秦书敏就已经身亡,生父赵长轩是敌人般我的存在,他是由隆平长公主养大的,对他而言,那不止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母亲、父亲、亲人,老师、朋友……是他最重要的人!
如今眼看着多年的心愿即将达成,姑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
林陌颜急忙来到了隆平长公主跟前,先塞了几颗救命的药丸到她嘴里,然后才扶手按脉,才一接触,心中便是一沉。伤口的血是黑色的,显然箭头有毒,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隆平长公主气息变得如此微弱,显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看到林陌颜的神情,赵洛熙就知道不好,神情越发悲痛:“姑姑,姑姑!”
那几颗药丸,终究还是将隆平长公主的生命延迟了数息,她紧紧抓着赵洛熙的手,双目睁得大大的,急切地看着他,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口中只发出“赫赫”的声音,根本无法成字。
“姑姑你想说什么?我在听。”赵洛熙也察觉到了,抹了抹眼泪,仔细地看她的口型。
其他人也围拢过来,也都在看隆平长公主,纷纷猜测着她想说的话。
但隆平长公主神情没有丝毫改变,显然这些人都猜的不对。
忽然间,她猛地反手,抓住正在给她诊脉的林陌颜,死死地盯着她,却终于撑不住毒性的爆发,就此盍然而逝。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合眼,直直地看着林陌颜。
萧夜华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姑姑——”赵洛熙凄厉地喊道,放声痛哭。
燕宇等人也知道隆平长公主对赵洛熙的重要性,听着他悲痛欲绝的哭声,都不由心生恻然。
谢孟昌等秦氏的旧人,早已经哽咽起来,眼泪不断地滴落。
赵芳华虽然是赵长轩的长姐,但是为人处事跟那个混账截然不同,她以未嫁之身,为秦墨渊守身三十余年,又尽心尽力地抚养教育赵洛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秦氏都有大功,有大恩。如今骤然逝去,怎能不令他们感到悲痛万分?
许久,见赵洛熙依旧痛哭不止,燕宇犹豫了下,想要上去劝阻,毕竟,如今虽然赵瑾熙找到了,叛乱也已经平反,但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赵洛熙这位仅存的皇子殿下去做,若是他就此沉溺于悲痛,耽误了正事,绝不是什么好事,但才上前两步,看着至死犹未瞑目的隆平长公主,却又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赵洛熙却自己停了哭声,咬咬牙,拭去眼泪,问道:“行刺之人呢?”
“已经被我斩杀,确定是赵瑾熙没错。”燕宇低声回答道。
早在隆平长公主中箭的那一刹那,他就判断出了短弩的来向,二话不说,直接将长剑掷出。
雪亮的利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准确地刺穿了赵瑾熙身上遮掩的尸体,然后又“噗”的一声刺入了赵瑾熙的胸口,他嘴角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此气息断绝。
因为担心陌颜之前说的假死,他还特意在他心口处多刺了几下,确定死透了这才罢休。
赵洛熙恨声道:“便宜他了!”
“殿下,您还好吧?”燕宇有些担心地问道。
赵洛熙双眼通红,摇摇头道:“隆平姑姑早已经被悲痛和思念熬得油枯灯尽,只是为了我才一直强撑到现在,我早料到若有一天形势分明,她再无牵挂,多半便会撒手离去。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
他是由隆平长公主抚养长大的,看着她每日都为舅舅秦墨渊上一炷香;他看着她带他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便画下当地最好的风景,然后焚化给舅舅,因为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走遍大华的每一寸土地;他看着隆平长公主总是不自觉地呢喃着舅舅说过的话……
她那么深切而绝望地思念着她的恋人,那个在狼烟四起的年代相识、相知、相恋,却连大婚当日都没有坚持完的恋人,那个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刻施加援手却被自己的亲哥哥毒害致死的恋人……
哀痛、悔恨而又绝望,却无人可以倾诉。
如果没有他,没有这个秦氏最后的血脉,隆平长公主大概早就追随恋人而去,根本不会活在这个没有秦墨渊的世界上。
“姑姑她撑得很苦,如今能够去见舅舅,她应该会觉得开心。我会遵从她生前的遗愿,将她和舅舅合葬。”赵洛熙低声道,“与其沉溺于悲痛,还不如弄清楚姑姑刚才想要说的话,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看着至死犹自急切,似乎想要表达什么隆平长公主,燕宇叹息了一声,点头道:“隆平长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她会转去看着陌颜?难道她是希望陌颜能够猜到她要说的话?”
林陌颜秀眉微蹙,摇摇头:“我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萧世子,你呢?”燕宇转头去看萧夜华,却见他正沉浸于某种思绪之中,恍若没有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燕宇正准备提高声音再问一遍,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穿亲兵服饰的中年男子急步跑过来,神色复杂,似乎是震惊,又像是欣喜:“殿下!”激动之下,他甚至没有看到亡故的隆平长公主。
“何事?”赵洛熙有些惊讶,他的这名亲兵,是秦氏的后裔,跟随他多年,沉稳有度,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时。
亲兵颤抖着声音,哑声喊道:“殿下——”却是太过激动之下,竟然颤抖无法成句,索性不再多少,只将一叠厚厚的书信呈上。
赵洛熙还抱着隆平长公主,无法脱身,燕宇上前接过书信,双手奉给赵洛熙。
赵洛熙才看了几封,眉头便皱了起来,然后神色越来越凝重,见众人都眼看着他,便将书信递过去,给了燕宇。
除了萧夜华,其他的人都围拢道燕宇周围,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书信,会让亲兵那样失态。
才看了几封,众人便不由得大惊失色。
无怪乎这名亲兵如此激动,实在是这些微微泛黄的信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太过惊人。
这几封信都是林咏泉和德明帝之间的私信,从战败北狄开始,其中详细地说明了两人是如何勾结,如何谋害辅国公秦墨渊的过程。
按照书信中所说,辅国公秦墨渊根本不是旧伤复发而死,而是赵长轩忌惮他,便趁着北狄元气大伤,示意当时想要投诚于他、谋取荣华富贵的林咏泉暗中下毒手所致,因为下的并非毒药,而是看起来像补药,实则会引发旧伤的药材,所以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果然是林咏泉,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是他!”谢孟昌双手握拳,眼中含泪,更带着满脸愤恨。
燕宇也是神情复杂,他的父亲忠勤侯一直都对辅国公很有好感,也因此,一直告诫他警惕左相林咏泉,因为他怀疑,辅国公之死,跟林咏泉有关。
只是没想到,今天竟然得到了证实!
在大华,辅国公绝对受人敬重,而辅国公和赵氏的关系也是人尽皆知,所以当初辅国公之死,有很多人都怀疑是赵氏所为,连先帝也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数十位名医共同诊断死因,确定是旧伤复发,而非谋杀,这才压下了众议,但在众人心中,却是各有各的猜测。
尤其在太后当众指出赵长轩忘恩负义,忌惮辅国公后,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起当初辅国公的死因。
而怀疑的对象也很明显,就是林咏泉。
德明帝忌惮秦墨渊和秦氏,凡事当初秦氏派系的官员,都被打压、清算,甚至朝堂上连个姓秦的人都不曾出现,可见德明帝忌惮之深?但是,林咏泉原本是秦墨渊的心腹,秦氏派系的智囊,在秦氏覆灭之中却没有被清算,反而步步高升,成为了德明帝的宠臣,官居左相。
这怎能不令人心生怀疑?
尤其,当初第一个揭发秦书敏谋逆的人正是林咏泉,而除掉秦氏麾下第一勇将段崖的,也是林咏泉。
因此有多人都在暗中猜测,当初辅国公的死,是否也跟林咏泉有关?
他是辅国公的心腹谋臣,辅国公对他肯定不设防,他想下手轻而易举,而且以他的智谋,说不定想到了什么办法掩盖辅国公的死因。
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因此也只能被众人深埋于心底,暗暗警惕、唾弃此人。
但如今,却有了切切实实的证据,证明辅国公的确是被赵长轩和林咏泉害死的!
“有了这些书信,我们就能公布赵长轩的罪名,终于能够给辅国公讨一个公道了!”另外一名秦氏旧人凌庄也激动地道,神情似哭,又似笑。
接下来的书信透漏出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
原来当初元太子妃秦书敏谋逆一事并非表面那般,事实上,秦书敏并未谋逆,更不曾勾结北狄,杀害拉沃部落的使者。她会这样说,是因为当初北狄南下,声势浩大,若是拉沃部落也与北狄联合,那大华就有亡国之危。为了大华,为了百姓,秦书敏站了出来了,主动顶了这个罪名。
当初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就是赵长轩,他向秦书敏发誓,等到大华强大,剿灭北狄后,一定为元太子妃平反,并且会立大殿下赵洛熙为太子。
但是,令人无法原谅的是,赵长轩欺骗了自己的妻子,欺骗了为了大华而牺牲了性命和清名的元太子妃秦书敏,他没有为秦书敏平反,没有立赵洛熙为太子,相反,他将整个秦氏都扯入了这场谋逆漩涡,将赫赫威名的秦氏一举覆灭。
因为从一开始,赵长轩和林咏泉就把这当成是铲除秦氏的大好时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谢孟昌两眼通红,“小姐跟少主一样,都是雄才大略之人,怎么可能如同寻常妇人一样,为了一点争风吃醋,就做出卖国的事情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瞬间,他似乎又回想了最初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索性捧着那几封信,蹲下身体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错!明明段将军都提前提醒了我们,又安排好了一切,让我们都避开了,什么勾结北狄被发现!狗屁!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
凌庄和其他人的人也都是哽咽难语,既为秦书敏的不公遭遇悲愤,又为她终究能够沉冤得雪而欣喜,有哭的,有喊的,反应不一,却都令人震动。
别说秦氏的人,就算燕宇,看完这些书信,也被赵长轩的无耻行径气得浑身发抖。
“真是——狼心狗肺!”燕宇虽然因为赵长轩的薄凉心灰意冷,转而投靠了赵洛熙,但对赵长轩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尊重,一直称他为“皇上”,言辞也比较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激烈地申斥、评价赵长轩。
实在是,他太过内疚。
对于元太子妃秦书敏,大部分的朝臣都没有太大印象,提起她就是那个为了争风吃醋,不惜勾结北狄的叛国者,都认为她辱没了兄长秦墨渊的英名,抹黑了亲事的门楣。当初——不,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言辞激烈地斥责她,鄙视她,辱骂她……其中也包括忠勤侯父子。
他们对秦墨渊有多敬重,对秦书敏就有多恼怒痛恨。
可是今天,燕宇却发现,他根本是错怪了元太子妃,她分明是继承了哥哥秦墨渊的傲骨和胸怀,和秦墨渊一样深爱着大华,甚至为了它,不惜背上叛国者的污名,坦然赴死。
这让他情何以堪?
这样一来,欺骗秦书敏,也欺骗了所有人的赵长轩,就更加不可原谅!
“殿下,必须要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必须还元太子妃,也是您的母亲一个清白!”燕宇激动地道,“同时,不能再让赵长轩和林咏泉这两个罪人逍遥法外,必须要严惩,要碎尸万段,为辅国公,为元太子妃报仇!”
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声音很大,一下子惊动了旁边沉思的萧夜华。
“林咏泉?”萧夜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刚才说到书信,什么书信?拿来给我看看。”
燕宇将书信递给他。
萧夜华快速地翻看着,又转头向旁边那名亲兵:“林府的抄家清单呢?也拿过来给我看!”
亲兵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去看赵洛熙,见他点头,这才从袖中取出之前查抄林府时登记的清单,递了过去。
萧夜华看得并不仔细,相反,十分潦草,差不多是一目十行,似乎并不是在找什么,而只是验证他心中的某些想法。看完后,他双眸微微闪亮,转头对那些士兵和赵洛熙的亲兵道:“你们都退下。”
“不必。”赵洛熙却在此时开口,目光淡淡,“不必瞒人,你说吧!”
萧夜华眉毛微挑:“你确定?”
“我很确定。”赵洛熙斩钉截铁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