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睡得迷迷糊糊的赵传,隐隐约约间,好像听见有什么动静,不由得猛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低声喝问道:“谁?”伸手去枕头边,想要摸他的佩刀,却摸了个空,只摸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赵传不由得猛地吃了一惊,手也像是触电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将,将军,怎么了?”黑暗中,传来了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就响起在赵传的身边。
赵传一怔,旋即醒悟过来,自己现在可不是在边关隆兴关中,而是在隆城郡的镇守将军府邸之中,身旁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外室!
想到这些,赵传才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没事,睡吧夫人。”看样子,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刚才恐怕都把枕边人给吓着了吧?
“真的没事吗,将军?”枕边的卫瑛低声问道。而这时,外间也亮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来,接着房间门也被推了开来,小喜掌着灯走了进来,也低声问道:“将军,夫人,您们没事吧?”
“没事,去睡吧。”赵传挥了挥手说道,小喜抬眼瞧了一下床榻上的卫瑛,却见卫瑛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小喜这才低头应道:“是,将军,夫人,那您们早些安歇吧,奴婢就不打扰了。”说着,小喜又拿着灯退到了外间,关上了内间的房门。
很快,外间的灯也熄了,整个房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床榻上,卫瑛如同八爪鱼一样,整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了赵传身上,头也轻轻地靠在赵传的肩头上,不一会儿,便又传来了轻微的鼾声,看样子已经重新入睡了。
而被惊醒了过来的赵传,一时半会儿之间,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难以入睡,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睁开眼睛望着床顶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赵传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却好像又听见了一阵轻微的“笃笃笃”的敲击窗棂的声音。
赵传猛地一惊,一下子又惊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倾耳细听,黑暗中却只传来了身边人轻微的鼾声,以及窗外几乎细不可闻的蛐蛐声。
难道真是自己多疑了?赵传听了一小会儿,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得暗自轻笑了一下,翻了个身,正想闭上眼睛时,却正好又听见了“笃笃笃”的敲击窗棂的声音!
赵传刚刚闭上的眼睛猛地一下子又睁了开来:不是自己幻听,是真的有人在敲击窗棂!赵传心中一动,轻轻地地伸手将搭在自己身上的卫瑛的胳膊抬了起来,放在一边,然后蹑手蹑脚的起床,走到窗棂边,低声问道:“谁?”
“将军,是我。”窗棂外,传来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
“赵福?”赵传微微一愣,那声音很熟悉,竟然像是自己在大邑府中的仆从赵福的声音。
“是的将军,是我,赵福。”窗棂外的来人低声说道。
赵传轻轻地拔起窗棂上的插销,轻轻推开窗棂,翻身跳出了窗棂。窗棂外,借着淡淡的星光,赵传发现不远处的树荫下,立着一个黑影。
赵传艺高人胆大,赤手空拳的便走了上去,低声说道:“赵福?”
“将军,是我。”黑影低声应道。
是赵福的声音没错!赵传放下心来了,赵福是赵传府中的家生奴仆,而且从小就跟在赵传身边,也算得上是赵传绝对的心腹了,两年前,赵传离开薛都大邑,跟随着王简出征卫国的时候,赵福才被赵传留在了薛都大邑,保护自己的妻儿家小。
发现树荫下的黑影竟然是赵福后,赵传心中不由得又微微惊了一下,三两步走上前去,低声说道:“赵福,你怎么在这里?大邑出什么事了?夫人呢?羽儿成儿呢?”
赵传口里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是卫瑛了,而是他远在薛都大邑的原配夫人,羽儿成儿,也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赵羽赵成。
赵传话音刚落,树荫下的赵福却猛地一下,跪倒在赵传跟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哭泣着说道:“将军,奴才,奴才总算是找着将军您了。”
“你别哭,别哭,你先起来,别哭!”赵传回头瞧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房间,生怕又吵醒了卫瑛她们。说着,赵传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赵福的胳膊,拉着他便往前走去,低声说道:“你跟我来。”
拉着赵福顺着后院花径,来到后院院墙外,赵传这才又对赵福说道:“赵福,可是夫人和羽儿、成儿出什么事了?”
赵福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是,夫人,羽少爷,成少爷,都很好,将军不用挂心。”
“那你刚才哭什么哭?”赵传微微皱眉瞧着赵福说道,刚才赵福一上来就跪倒自己面前哭个不停,还得赵传还以为自家夫人和两个孩儿出什么事了呢!话音刚落,赵传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捂住嘴巴、鼻子,说道:“唔,你多久没洗澡了?”
赵福使劲的抽了抽鼻子,然后才又说道:“将军,奴才是奉了夫人之命,前来寻将军的。到隆城郡已经两三天了,若是还见不着将军,奴才,奴才就只能乞讨着去隆兴关寻将军了。”
“夫人派你来寻我的?有什么事吗?”赵传微微愣了一下,借着院墙边的火把,瞧了一眼赵福,却见赵福蓬头垢面的,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跟街头上的乞丐,也没多大的区别了!赵传见状,不由得又微微皱了皱眉,说道:“赵福,你怎么这身打扮?夫人派你来的时候,就没给你盘缠么?”
“将,将军恕罪,夫人有给奴才盘缠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才在柁樟郡外的时候,遇上了劫道的山贼土匪,盘缠都被山贼土匪给抢了去了,奴才这些天,都是一路乞讨着过来的。”赵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山贼土匪?”赵传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问道:“有多少人?”
赵福微微想了想,然后才又说道:“有好多呢,奴才遇见那股山贼土匪,只有二三十人,但奴才从柁樟郡经卫宁郡,一路过来,遇上的劫匪,足足有十几二十拨,几乎每天都有遇见一两拨,少的十几二十人,多的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整个山头都被山贼土匪给占了呢。”
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赵福才又接着说道:“好在奴才身无分文,一路乞讨过来的,否则奴才恐怕早就被那些山贼土匪给一刀宰了呢,那奴才也就见不着将军了。”
听了赵福的话,赵传不由得又微微愣了一下,卫国故地三郡中的山贼土匪,竟然都乱到这种地步了么?
微微愣了一下之后,赵传才猛地又想起,自己好像忘记正事了,急忙又问道:“赵福,夫人派你来寻我做什么?”
“哦,将军,夫人派奴才来,来给将军送一封信。”赵福猛地惊了一下,急忙说道:“差点吧正事都搞忘了。”
“信?什么信?”赵传微微愣了一下,却见赵福在破破烂烂的乞丐服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出一封连封面都沾满了泥污,变得黑黑的,都快看不出字迹来的信来,双手递给了赵传。
赵传微微愣了一下,却听赵福说道:“还好奴才多长了个心眼,将信藏在了裤裆里,才没被那些山贼劫匪给搜了去。”
赵传本来都已经伸手去接那封信了,听了赵福的话,却又收回手来,厌恶地瞧了赵福一眼,说道:“你拆了,念给我听。”
赵福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将军。”收回手,撕开那封脏兮兮的信件,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来,凑到院墙门边的灯笼下,借着灯光,低声念道:“夫君台鉴,妾身顿首。一别经年,妾心甚念,唯夫君一切安好……”
赵福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偷眼瞧着赵传,却见赵传微微皱着眉头,倾耳细听着。前面都还没什么,都是些‘妾身安,君勿念,妾甚念,君可好’之类的问候的话语,也没说点什么实际的东西。
但念到后面的时候,却突然间话锋一转,说道:“妾在京中,偶有风言风语,传入妾身耳中,言及夫君在隆兴关之事,有‘未奉君令,擅自兴兵,擅启边衅,以致薛赵交恶,边境纷争不断,请治君之罪之言’,妾心惶恐,终日不安,未知将军……”
赵福刚念到这里,却觉眼前一花,手中的信笺,已经被赵传一把夺了过去,凑在灯笼上,飞快地看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后竟然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信笺纸是赵国月华楼出产的上好的洁白宣纸,拿在手中十分的厚实,比之竹简方便,比帛布更厚,书写起来也更不容易变形走样,笔墨也不会像帛布那样容易浸染,弄不好就成了一团墨汁,连字都看不出来。
因此,自从月华楼推出这种洁白的宣纸后,很快便在世家权贵,富商巨贾之间流行开来,成为了月华楼的又一个招牌货,便是一向以商贾闻名于世的郑国,也渐渐充斥流行起这种洁白如脂的宣纸来,竹简和帛布以及羊皮纸,反而渐渐的没落,很少有人再使用了。
赵传从赵福手中一把夺过信笺纸,飞快地看了起来,却见信笺纸上写的,跟赵福所念的一字不差,前面都是些问安问好的废话,后面才是夫人在薛都大邑中听到的风言风语,其中就有“未奉君令,擅自兴兵,擅启边衅”之语,还说要以此治赵传的罪!
赵传将信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重新再看了一遍,然后才转头对赵福说道:“赵福,夫人出府了?”
赵福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夫人一向深居简出,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除了去年七夕乞巧节时,在府中丫鬟老妈子的陪伴下,命奴才及府中管事,护卫随行,去了城西织女庙,祭拜织女娘娘,出过一次府门,还有就是月前,夫人带着丫鬟及奴才等人,去了城东东皇庙,为将军祈福。两年来,夫人就出过这两次府门。”
“只出过两次门?”赵传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问道:“那夫人都有见过些什么人?”
“见过些什么人?”赵福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脸色一变,急声说道:“将军,夫人对将军忠贞不二,绝对没有异心啊,奴才和府中管事丫鬟,都可以作证。”
“我不是怀疑夫人,我什么时候怀疑夫人了?我是问夫人最近都见过什么人?嗯,或者说,有什么人登门没有?”赵传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
“什么人登门?”赵福微微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说道:“将军,奴才想起来了,夫人的手帕交,如新夫人到访过府上,就在月前,之后夫人才带着奴才们出府去东皇庙,为将军祈福来着。”
“如新夫人?”赵福微微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又说道:“你是说谏议大夫吴骢的夫人?”薛国谏议大夫吴骢的夫人,是吴骢的糟糠之妻,为吴骢生儿育女,如今已年过四十,人老珠黄。吴骢升为谏议大夫之后,有人私下里劝说吴骢休旧妻娶新人,说什么旧不如新。吴骢当时便回了了一句,我那便是如新夫人。
此后,这个典故慢慢的在薛都大邑传了来开,吴骢也成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典范,甚至于连薛王后,都在薛王妫翊面前,明里暗里,称赞了吴骢几句,之后,妫翊更是索性给了吴骢夫人一个如新夫人的封号。
吴骢的如新夫人,是自家夫人的手帕交,这一点,赵传也是知道的,如新夫人年过四十了,赵传自家的夫人,其实同样也已经年过四十了,虽然,嫁人之后,两人之间的往来,少了许多,但每年,也总会抽出时间来,聚上一聚,赵传对此也并没有橫加干涉,或者说反对。
因为,赵传知道,吴骢明面上没有任何的倾向,在太子睿和王子旦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的偏向,但实际上,吴骢跟自己一样,都是太子睿一系的人,双方处于同一派系,分属文武,虽然不能正大光明的往来结交,但夫人之间的走动,特别是如新夫人和自家夫人还是自小交好的手帕交,双方往来走动,自然也就无可挑剔了!
而很明显,自家夫人之所以‘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自然就是如新夫人告知于她的,甚至于很有可能,这就是如新夫人,奉了吴骢之命,特地来告诉他家夫人,从而通过夫人之口,传到赵传耳朵里!
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太子睿的影子,赵传不清楚,又或者,这仅仅只是吴骢因为双方的私交,而暗中通过如新夫人的口,告知自己,赵传也不清楚。但是,有一点,赵传却是很清楚,那就是空穴不来风!
既然这个‘风言风语’都已经传到自家夫人耳中了,可见,这必定不是一般的风言风语,很有可能是薛王在王宫中,真的召集心腹大臣(这其中肯定会有太子睿、王子旦,以及国尉妫黉,国相妫玮等人),真真正正的商议过此事了,而且在商议的时候,肯定有人提出过这种意见,想要拿自己去做替罪羊,以平息薛赵两国之间的边境之争!
想到这,赵传心中不由自主地猛跳了一下,当初自己出兵偷袭赵国安吉关,这事可是奉了薛王妫翊的密旨的,可是,也正因为是薛王妫翊的密旨,所以,这道调动兵马的旨意,并没有经过国尉府,自然也没有经过国尉妫黉了。
对此,赵传所作所为,其实是有悖于国尉府的,至少,在妫黉看来,赵传没有经过国尉府,暗中调兵遣将,攻打赵国,这本身就是一种违法,越权的行为,哪怕赵传是奉了薛王妫翊的密旨,它同样也是属于违法越权的行为,越过了国尉府,绕过了他国尉妫黉,那就是越权!
如果,真有人拿这一点做文章,或者说妫黉真的抓住这一点,死咬着不放,要追究赵传的责任,赵传甚至连自我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若是当初攻打赵国胜了,那还好说,就算妫黉心中再怎么不舒服,对赵传再怎么有意见,妫黉也只能憋在心里!
可偏偏当初攻打安吉关的时候,赵传却中了赵军的阴谋诡计,损兵折将不说,还差点连隆兴关也给丢了,而隆兴关关城虽然保住了,可关中的建筑物,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却被赵军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如此一来,妫黉若是真想要抓住这一点做文章的话,就连始作俑者的薛王妫翊,也绝对不可能站出来,替赵传背锅的,若是打胜了的话,薛王妫翊说不定还会站出来,说一句,那是我下旨让赵传做的。换来的还会是妫黉以及满朝文武大臣的‘陛下英明’“王上英明”之类的彩虹屁。
可当时赵传又偏偏吃了败仗,那薛王妫翊怎么可能还站出来替赵传背锅?这口黑锅,也只能赵传自个儿背了,甚至于赵传觉着,如果当时不是在隆兴关中,只有自己这一个老将宿将,可以镇得住薛军军中那些骄兵悍将的胡奥,说不定现在,自个儿早就已经被妫翊从薛都大邑派出来的特使,枷送入京,送进大理石昭狱问罪了!
也好在当时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了隆兴关中的局面,在妫昱身亡之后,更是一把将妫昱麾下那几万兵马,全部整合,抓在了自己手中,有那几万大军在手,而且又身在边关,薛王妫翊才没做出糊涂事来,否则现在,恐怕自己真的已经被下旨问罪了!
而如果当初从薛都大邑来的特使,不是来晋封自己镇西都督的军职,而是兴师问罪,要捉拿自己,枷送薛都,恐怕自己也绝对不可能束手就擒,而奋起反抗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转投赵国,引赵军入隆城了!
可就算是这样,现在这件事,也只能说是暂时的平静了下来,可一旦薛赵两国重修于好,签订了新的和平友好通商条约后,很有可能国尉妫黉,就会旧事重提。而且,就算妫黉不会旧事重提,王子旦一系的,为了扳倒太子睿,也会想方设法的,在薛王妫翊面前进言,定自己的罪,如果能够趁机牵连到太子睿头上,对于他们来说,那可就更好了!
看来,自己在薛国,恐怕是没多少立足之地了,也得好好的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了!
想到这些,赵传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信笺纸,伸进灯笼里,在蜡烛上点燃了,手捏着信纸一角,直到信纸燃烧殆尽,赵传才轻轻松手,燃烧着的信纸,带着火光,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火光映照在赵传眼中,竟然有了一丝阴狠冰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