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绍兴八年,薛王更始八年。冬十月初七,薛都大邑。
前几天,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雪,将薛都大邑装扮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应该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不是很大,但天气却一下子就明显的转凉了。下雪之前,还不怎么感觉到冷,可这几天,出门不穿个大氅什么的,就会只感觉冷风顺着脖子往身子里钻!
在这种情况下,薛都大邑街道上的行人,明显的减少了许多,偶尔从街上路过的,大多也都是坐在封得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里的巨商富贾,或者出入宫禁的达官显贵,除了赶车的车夫,车厢里的人,却是连面都不会露一下。
天刚刚亮,驻守在北门的薛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还算比较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有些笨拙地穿上了冰冷刺骨,而且又十分沉重的铁铠。在冬日,跟铁铠比起来,这些戍守薛都大邑的薛军,其实更愿意穿布甲,或者能够如同赵国来的那些商队护卫一样,穿上一件棉甲,那就更舒服了!
刚刚起床的那几个戍卫北门的薛军,有幸看见过冬日从赵国来的商队护卫,那些护卫身上,全都穿着一层薄薄的棉甲,看起来十分的单薄,但据说十分的保暖,甚至还由于轻便的缘故,让那些护卫看起来全都显得十分的灵活矫捷。不像薛军身上的铁甲,到了冬日,除了笨拙外,就只剩下寒冷刺骨的冰凉感觉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护卫身上的棉甲的防御程度怎么样,想来是肯定比不上铁铠的,但他们这些戍守城池的薛军,又不用冲锋陷阵,上阵厮杀,哪需要用得上那么沉重的铁甲?穿在身上使人暖和,那才是最重要的!
只不过,底层士卒的抱怨声,身居高位的那些将军校尉才不会懂得聆听呢,每日在外面挨冻受寒,又不是他们,底层士卒的辛苦,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暗自嘀咕抱怨了几句,那几个戍守在北门的薛军戍卒,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房间,刚走出门去,便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那几个薛军戍卒,不由自主地全都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哆嗦了一下,然后才缩着脖子,小跑着跑进了城门洞。
几个戍卒齐心协力,将城门厚重的木栓取了下来,又一起缓缓地将城北北门推了开来,然后又拿起城门洞里放着的扫帚,开始清扫城门内外道路上的积水和积雪、冰屑起来。
冬日的早上,不比夏日,一开门,便会有大量的行人,想要通关,进入城内。冬日的早上,一般都显得比较冷清,甚至于就连夏日里偶尔能得到的一些进出城门的商贾私下里递上来的钱财的机会都没有!
收入锐减,而事情,却比夏日更多!别的不说,光是每天早上清扫道路上的积水、残雪,就要用去好久的时间,而且遇上冰冷的天气,甚至感觉连人都快要给冻麻木了一样!
打开城门后,几个戍卒,正拿着扫帚,在清扫着道路上的积水残雪,城外官道尽头,却如同鬼影一样,冒出一个骑士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撞击在官道路面上,在寂静的冬日清晨,显得格外的清脆嘹亮。
那几个戍卒,不由自主地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朝官道上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很快便看见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头戴皮帽的骑士,顺着官道疾驰而来,眨眼间便已经快要冲到那几个戍卒的身前了。
那几个戍卒愣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猛地回过神来,急声高叫道:“停,干什么的!”说着,用手中的扫帚横着挡在了官道中间。其他几个戍卒也纷纷反应过来,提起扫帚,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用手中的扫帚柄指着那个骑士。
那个骑士在那几个戍卒的身前,才猛地勒住马缰,停了下来,也不答话,只是掀起身上的大氅,从腰带上撤下一块令牌,朝最中间那个戍卒扔了过去。
那个戍卒直到令牌被扔到身上,才手忙脚乱的抓住令牌,拿起来低头一看,只见令牌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密’字,那是莳箐馆密谍的令牌!那个戍卒见状,心中顿时一惊,急忙躬身,双手捧着令牌,小心翼翼地递还给了马背上的骑士,低声说道:“大,大人。”
骑士淡淡地瞧了那个戍卒一眼,收起令牌,双腿一夹马腹,催动马匹,便又往城里赶去。直到那个骑士的身影消失在了城门街角处后,那个戍卒身边的其他几个戍卒,才低声问道:“大哥,刚才那人是谁啊?那么牛逼哄哄的?”
那几个戍卒的问话刚出口,那个戍卒便急忙伸出食指,竖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死啊?那是莳箐馆的密探!”
“莳,莳箐馆?”另外那几个戍卒听了,不由得又全都打了一个寒颤,莳箐馆,那可是一群恶魔,杀人不见血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那些戍卒,对于莳箐馆密谍所做下的恶事,却是早就已经听到过无数次无数个版本了!
大王想要某个大官悄无声息的消失,不管你是王公贵族也好,还是文臣武将也罢,要不了多久,便会传来灭门灭族的消息,而且官府也是绝对不可能查出任何的线索,找到任何的凶手来,甚至于就连一些巨商富贾,也会经常性的无缘无故的消失,而且是那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永永远远的消失!
事实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那些处于最底层的戍卒,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市井坊间里,却都在传言,那些无缘无故消失的人,很有可能都是死在了莳箐馆的手中,而且那些传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不得不信!
如此一来,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莳箐馆在薛国民间,甚至于在薛军军卒中的名声,可以说早就已经臭大街了,以至于薛王设立莳箐馆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也根本没人再关心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几个戍卒听闻刚才入城的那个,竟然是莳箐馆的密谍,自然而然的,便从心底感到了一阵寒意,甚至于让人不得不想,那莳箐馆的密谍行色如此匆忙,不知道又是哪个达官显贵倒了大霉了!
然而,那几个戍卒不知道的是,那个莳箐馆的密谍,进城之后,却并没有往莳箐馆的总部莳箐馆阁去,也没有去王子旦府上拜见现在的莳箐馆馆主,却转了几个弯,径直去了丞相妫玮的府上!
在丞相府后门用暗语轻轻地敲击了几下房门后,很快,丞相府的后门便打了开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下人,从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瞧了那个密谍一眼,又左右瞧了瞧,然后才拉开房门,将那个密谍放了进去,又左右瞧了瞧之后,这才重新关上了房门。
进了相府,那个密谍很快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丞相妫玮的书房外,并在书房外束手静候。他知道,刚才开门的那个相府管事,很快便会将他到来的消息,传达给主上,主上也很快便会在书房中接见他。
果不其然,没用到一刻钟,穿着一身便服的丞相妫玮,便出现在了书房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经过那个密谍身边的时候,妫玮只是脚下微微停顿了一下,淡淡的瞥了那个密谍一眼,转过身去时,身后的小厮,已经推开了书房房门。
随后,那个密谍便一言未发,跟在妫玮身后,进了书房,而那个小厮,却留在了书房外面,等妫玮和密谍进入书房后,轻轻的将房门关了起来。
妫玮信步走到书案后面,跪坐了下去,那个密谍这才上前,大礼参拜说道:“小人拜见主上,主上万年。”
“起来罢。”妫玮摆了一下衣袖,淡淡的说道,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这么早来见我,有什么事?”
密谍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蜜丸来,手指微微用力,捏碎了蜜丸,将里面的一张小纸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妫玮。
妫玮接过小纸条,只扫了一眼,脸色顿时便猛地一变,小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亳邑生变,卫苏复国!
只瞧了一眼,妫玮便猛地抬头瞪着眼前的密谍,冷声说道:“怎么回事,说!”
“卫国反抗军偷袭占领隆兴邑,镇西都督出兵镇压……”密谍沉声说道,话还没说完,便被妫玮打断了,“这些我已经知道了,说些我不知道的事!”
“镇西都督追击从隆兴邑逃窜的贼军,追到亳邑岙山,在山下安营扎寨,亳邑镇守将军公孙虎,出兵相助,围剿岙山贼军,误中贼军诡计,贼军以公孙虎的名义,袭占亳邑城,公孙虎回军救援,半道遇袭,不敌而逃,在逃亡兴夏军寨的途中,被贼军追上,围困,全军覆没。”
听了密谍的话,妫玮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说道:“公孙虎死了?”
密谍微微点了点头,又低声说道:“贼军大军压境,兴夏军寨守备将军徐瑞,率军出营,与贼军激战竟日,为贼军所破,徐瑞死于乱军之中,兴夏军寨,亦为贼军所有。”
“兴夏军寨也没了?”妫玮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密谍有些心虚地偷眼瞧了妫玮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妫玮微微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才又低声问道:“镇西都督赵传,现在在什么地方?”
“赵传听闻亳邑生变,挥师猛攻亳邑,却在亳邑城外,被贼军所破,残军如今已经逃回隆城郡了。”密谍低声应道。
听了密谍的话,妫玮顿时将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失声说道:“赵传也败了?他手上可是足足有四万多人啊!”
“主上,镇西都督在隆兴邑时,进行过一轮大清洗,四万战兵,最终只剩下了两万多点。”密谍低声提醒道,这个消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向妫玮进行过汇报了,同时,张进和另外一个死士,死于赵传的大清洗之中的消息,也早就已经跟妫玮汇报过了。
听了密谍的话,妫玮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就算如此,赵传手上不也还有两万多人吗?难不成连区区的一股贼军,都镇压不了?卫人贼军,能有多少人?”
“据不完全统计,亳邑城外出现的卫人贼军,人数就超过了一万人。此外,岙山山中,以及柁樟、卫宁等郡中,也有为数众多的卫人贼军存在,总数应该不少于三万人。”密谍有些心虚地说道。
这些情报,密谍在此之前,已经陆陆续续都跟妫玮汇报过了,他是妫玮手中掌握的莳箐馆中的密谍头子,而且是最隐秘的那一支,从成立之初,这一支密谍就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妫玮,甚至于在妫玮将莳箐馆馆主的职位交出去后,这支密谍效忠的对象,也从来没有变过!
而这些情报,都是派驻在各地的密谍死士先传到他手中,然后再通过他的手,禀报到妫玮这里的,因此,对于这些情况,他很熟悉,同样的,妫玮也应该很熟悉才对。
听了那个密谍的话,妫玮抬起眼来,狠狠地瞪了那个密谍一眼,冷声说道:“卫人坐大,还不是尔等放虎归山的结果!若是尔等能够尽早发现这些苗头,将这些隐患一一铲除,隆城、卫宁、柁樟三郡形势,何至于败坏至此?”
密谍被妫玮劈头盖脸的大骂了一顿,骂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更不敢为自己做出任何的辩白。
一通大骂后,妫玮心中的愤怒稍微发泄了一些,平息了一下心情,才又问道:“国尉府那边得到消息了吗?”
“莳箐馆和国尉府信使,应该还在路上,不过也快了,最迟今天晌午,就会得到消息。”密谍低声答道。
“晌午。”妫玮微微沉吟了一下,晌午得到消息,就算王子旦的莳箐馆和国尉府妫黉那边,一得到消息,马上入宫禀报妫翊,妫翊做出反应,也要等到下午了,要宣召自己入宫商议的话,肯定是在下午了,而如果妫翊宣召自己入宫的话,自己还得装出一副事先好不知情的样子。
不过,装出一副好不知情的样子好办,可之后妫翊若是问起自己应对之策,那又该如何是好呢?嗯,自己是不是应该趁机将妫安、妫赫等人,再踢出薛都大邑呢,如果自己再次举荐妫安为镇西大将军,出镇隆城、卫宁、柁樟三郡,妫翊又会不会答应呢?
妫安这几年虽然没什么大的功劳,可他在军中的资历,做一个镇西大将军,却完全已经够格了,而且,身为公族将军,妫翊对妫安总比对王简要稍微放心一点吧?呃,这样想,好像也不对,王简升任柱国将军后,待在大邑,一直也都是深居简出,连平时的交往应酬都少了许多,就算妫翊还对他有些猜忌,这点猜忌,在薛国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也应该不会剩下多少了吧?妫翊重新起用王简,镇守卫国三郡故地,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呢!
不过,妫翊如果将王简派到卫国三郡故地去的话,那镇西都督赵传,可就有些难办了!当初王简在军中,跟赵传那可是兄弟相称,关系亲密得很,可偏偏他放在军中的儿子王珙,却被赵传这个镇西都督以一个极其可笑的借口,杀鸡儆猴,首级挂在辕门上示众后,消息传到大邑,王简却是连屁都没放一个,上朝之时,脸上也没见着多少悲戚之色,浑然就当没有王珙这个儿子一样!但私下里,王简是否对赵传衔之入骨,那就只有王简自己知道了。
而且王简在朝堂上,现在已经是柱国将军了,外放镇守隆城三郡,再用镇西都督的名号,那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加以大都督甚至是大将军的名号才行,而且征西大将军也不行,毕竟犯忌讳,能用的,也就镇西大将军和安西大将军了。
两个名号都还可以,只是有一点,那就是必须在此之前,先将赵传给调回来,至少,不管是重新起用王简还是任命妫安,前往卫国三郡故地,这赵传都已经不能再留在隆城了,他身上的镇西都督,也不可能再留下。
甚至于,一旦回到薛都大邑,等待赵传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恐怕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妫玮却可以很肯定,卫国三郡故地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肯定需要有人出来顶缸背锅,而赵传,从他就任镇西都督之后这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应该都是无法胜任这个职位的,能力足的话,就不会让亳邑和兴夏军寨全都丢了,威望够的话,他也就不需要通过大清洗,甚至是血腥镇压这种手段,在军中来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和地位了!
因此,一旦赵传真的回到薛都大邑,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牢狱之灾,甚至是枭首一刀,这个结果,恐怕就连他背后的主子太子睿,都没法改变!
一瞬间,妫玮脑海里就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了,而还没等他理清脑海中的思路,决定到底推荐妫安还是王简,书房外却又传来了六下有节奏的轻轻的叩门声。妫玮微微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朝那个密谍示意了一下。
密谍转身走到书房边,打开房门,低声问道:“何事?”
书房外,妫玮府上的管事,弓腰低声说道:“后门又有客到。”
后门有客到,这是句暗语,意思是说,又有妫玮手上的密谍组织成员前来。那个密谍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才是妫玮最为信任的心腹,所有的密谍,都由他一手掌控,情报也是先经过了他的手,然后才传到妫玮手上的。
但是现在看来,妫玮手上的密谍,很可能不止自己手上这一支呢!
书房里,妫玮已经听到了管事的话,低声说道:“带他进来。”
管事急忙应了一声,躬身说道:“是。”转身离开。妫玮又瞥了那个密谍一眼,淡淡地说道:“你也先下去吧。”
“是,主上,小人告退。”密谍急忙应了一声,躬身退出了书房,在书房外面的一个护卫的带领下,从院中的一条回廊上,引着走出了相府,而另一边,另一条小径上,又一个密谍,却在府中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妫玮的书房外。
来到妫玮的书房外,那个管事这才又停了下来,对那个密谍躬身说道:“主上就在书房之中,你自己进去即可。”
“有劳管事带路了。”密谍朝管事拱手一礼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书房房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房门后,这才快步上前,走到书房书案后面坐着的妫玮面前,跪下磕头说道:“小人拜见主上。”
“起来罢。”妫玮淡淡地摆了摆手,瞧了密谍一眼,然后说道:“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主上,城北五十里驿馆昨日后半夜时,有快马信使前来投店,安睡之后,小人偷偷查看了快马信使所传递的紧急军情,事关重大,小人不敢耽搁,故而连夜赶到城外,今日一早,城门打开后,小人便急急入城来,拜见主上,向主上禀报。”密谍急声说道。
妫玮挑了一下眉头,旋即沉声问道:“哦,何事?”
“主上,柁樟郡生变,一股贼军十日前,袭占了柁樟郡城,柁樟郡镇守将军歆、郡守珉,并城中大小官弁,三十七人,尽皆遇难,如今,贼人更是已经占据了柁樟郡樟树关,彻底中断了柁樟郡与保兴郡之间的联系!”密谍急声说道。
听了密谍的话,妫玮顿时失态地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失声说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主上,柁樟郡生变,贼军占据了柁樟郡和樟树关,已经切断了柁樟郡与保兴郡之间的联系了。”密谍再次说道。
听了密谍的话,妫玮顿时脸色一变,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书案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