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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周处台马陵伏妖

潜江二女子,长鸾英,次凤英,姓许氏,有殊色。父母俱逝,兄嫂犹存,遭乱相失,陷贼中,与玉奴亲若姊娣。得索通共夫人赎出,同至江右彭泽县,小姑山北,买山筑室。为避乱之计,内有夫人做主,外有索通经纪。玉奴三人,可以相安。

惟不时叹息梦兰,不知窜离何所?夫人、玉奴每每泣下。索通时以温语安慰,谓必已同马陵,量无他虞,索通又雇人不时各处探听,并无音耗。

一日,夫人与玉奴正悲咽间,忽一人蓦然直入。视之,非他,即公子梦兰。母子相逢,喜出望外。索通急问:“马陵何在?”梦兰自言:“被贼冲散,一人逃至黄梅,窜伏数日,打听母妹音耗,又至蕲州天门等处,足迹殆遍,近日方问道归家。”索通曰:“黄梅去贼巢不远,如何不知?”且马陵自言寻主不得,不归,宁肯背主而逃。心中狐疑不定。

谁知梦兰与马陵前时逃过建康,至上元备极辛苦,一日过周处台前少憩,梦兰因奔走太急,两鼻衄血不止,沥红满地。

因过西州城,馆于村南庞老之家。归家之梦兰乃妖所托也。周处台下,旧有蛇袕,自梁至宋,约五百余年。一蛇偶出,见梦兰沥血满地,用舌舐之,遂化为梦兰,托名归家,竟至彭泽,为母子会合。

而真梦兰所主之庞老名洪者,上元素封也。有二子,延师课读。梦兰主仆,正无家可奔,遂托足任为西席。所居园亭幽寂,花木丛茂,梦兰安心住下。惟思念母妹,与马陵太息而已。

住月余,忽有一女子,眉目如画。月夜就之。闻漏声则来,及晓钟乃去。每去,梦兰启扉而送,复掩扉而寝。庞氏二子,卧榻前月余,梦兰恐其觉,以微言试探,而毫不省。马陵独卧一室,更不知就里。会一日庞老留他客同宿斋中,女子先一夕告曰:“暮有客至,妾不能来,当遣入迎子。”梦兰至是稍疑之。

是夜三更后,果有两人自窗纸中入,皆衣青衣,貌极丑恶。梦兰不欲行,不觉被其扶掖出门。行如驶,至元武湖,蹑浪而渡。

梦兰大恐,然毫不沾濡,无异蜻蜒之点水。既入门,则甲第连云,俨王侯家。女子貌益庄雅,服饰愈丽。迎梦兰于中门,慰劳甚欢。席间绮绣错陈,金玉罗列。酒酣,携手入卧内。至其陈设之璀璨,尤人所未见。帐前悬明珠十二颗,间有大于鸡卵者。双金鸳鸯,口吐香烟,环绕衣袂间。香不添而烟不减。梦兰至此时,目荡神摇,不知置身何地。榻前复设小酌,女子横玉琴弹之。捧红玉-,满斟香醪,自饮其半,以半进梦兰。将就寝,隔帷箫声呜鸣然。梦兰揭帷,忽见一女子,年十四五,姿态更妍。不觉得陇望蜀,不能自持。前女子急牵其袖曰:“小妹学箫,羞见生客,无烦窃看。遂寝,女子揽被覆之。被如轻烟,若不知有被者,以手扪之,惟轻温贴体而已。鸡鸣,复呼二丑人送归。还至湖边,丑人推之入水。大惊,狂呼而寤。

客与二弟子俱问先生:“适梦魔耶?”梦兰唯唯。而窗外鬼声啾瞅,闻之始惧。告于马陵,马陵视其面目形容,大与前异。

遂与偕寝。迨女至,仍懵然与之欢狎。马陵无力可助。从此日渐-羸,益惧。告于庞老,庞老使健仆数人守之。仍如故。众咸以为滢魔,连请数巫,俱不能遣。自此梦兰终日,昏昏若梦,病转增剧。马陵十分着急。庞老又访得天庆观羽士杨真人,善能伏魔降妖。不惜重礼,请羽士来,登坛作法。穿戴星冠羽衣,拈香礼拜。即念净心神咒,一手执七星降魔剑,一手持五雷诀,步罡踏斗。用天蓬尺在案上,三敲四击,口中唧唧哝哝,又念金光咒、净天地神咒、北方真武荡魔神咒。念毕,敕符遣将捉邪。庞老以为此妖定可伏矣。谁知女子即附在梦兰身上,至坛前敛衽言曰:“奴与郑公子有夙缘,乃五百年前结好,何劳念咒书符。”杨真人见此光景,老大作慌,急将法剑在案上一击,扬声喝曰:“都天大雷公,霹雳虚空,神兵千万上,来降此坛中,敢有逆令者,雷部定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念毕,随又烧符,召请庞、刘、苟、毕、邓、辛、张、陶、马、赵、温、关十二天君,速来降妖。女子在坛前,不觉抚掌大笑曰:“杨真人,汝满身皆魔,自己心中魔,尚不能祛,焉能驱人魔也。俺与汝同是一魔,若以魔治魔,岂有此理?”说罢,仍转入书斋去,杨真人满面羞惭,只得收拾法器而去。”

庞老无可如何,马陵守定梦兰,无可发泄,目中火出。日泣诉于岳帝庙前,而土偶无灵,梦兰日惫一日,甚且不肯服药。马陵忿然曰:“可笑绍虬髯,直尔无能,便束手待毙也。”一日庞老谓马陵曰:“汝能往信州一行乎?”马陵曰:“何故?”

庞老曰:“信州天师张兴才,乃汉道陵天师三十八代元孙,元主封与才为太素神凝广道真人,领江南诸路道教。但往还千余里,汝若不辞,辛苦,往求符-,当必有效。”

马陵一心救主,毅然愿往。庞老赠以资斧。马陵次早,即离上元。不分星夜,数日遂达信州,直至贵溪。见山前两石对峙,如龙卧虎踞,乃道书三十二福地之一,马陵三次请谒,候至日晡,始入上清宫。见处处俱有神牌,十分严肃。少顷,天师出,马陵参见毕。遂达来意,天师见白手求符,面有愠色。

微曰:“此易与耳,汝速至茅山,可传吾命。请犹是道人去。”马陵见天师羽葆星冠,执笏秉圭而退,遂不敢停留,又望集庆路奔走。往还半月有余,始至句容。上茅山,至观中间犹是道者。或曰:“在山下左侧茅庵种菜而居。”马陵问至山下,果见茅屋数椽。叩门问之,内云:“粪田未归。”马陵暗暗叫苦。良久,果见一担粪桶者。头挽双鬃,时已秋末冬初,尚穿麻衣,貌甚猥琐。马陵足恭问讯,答言即犹是道者。马陵即拜恳伏妖,并达天师之意。道士笑曰:“天师终年卖符-,得金钱以千万计,降伏妖孽,终必烦我担粪人也。”遂命之人,道士放下粪桶,坐谓马陵曰:“汝主所患者,蛇妖耳。非吾符-,不能制也。建康故城西,旧有周处台,台下深袕,藏蛇甚多。

自梁及今,魅人不知几许。吾所持者,乃太乙神符。念汝义气可嘉,将此符授汝,归而尽之。无留种类,贻害他人。慎勿负予心也。”道士遂口话指授,马陵尽得其诀,拜谢而归。回至西州城南村,则此妖已于三日前屏迹去矣。梦兰病亦少瘥,逐日痊愈。马陵深思妖蛇不除,此恨难消。遂偕庞老家健仆十余人,多备雄黄药水,种种毒蛇之物,直至周处台前,往袕中逐一注下。少倾,闻内喘声如牛,众人大欢。马陵命众少退,自伏剑以俟。不一会,果然袕内刮起一阵冷风令人毛发皆竖。窜出一蟒,身如吊桶,眼若金铃,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牙。

众人一见,手足皆软,退后便倒。马陵手持神符,恶狠狠奋勇上前,妖蛇一见此符,果然不敢妄动。马陵见路旁有大石,即用费长房飞石法,书符于石。石便飞空落下,此蛇粉碎。少时连出二蛇,微逊此蟒。马陵如法治之,无不立毙。始信担粪人不欺我也。马陵呼众人观之,已心胆俱碎,远远立定,无不吐舌。马陵候至半晌,俱无蛇出,始率众归。庞老得知大喜曰:“可笑前此法师,直儿戏耳。”马陵叹曰:“岂但各处巫师儿戏,即龙虎山广道真人,亦装腔做势,图骗金钱耳。向非遇担粪人,此妖乌能伏哉。”庞老亦笑曰:“今后遇卖菜佣,慎勿以为不足齿之伧也。彼装模做样者,直黔驴之技耳。”马陵主仆,深感犹是道者不置。

梦兰病已全愈,辞别庞老欲行。庞老不敢强留,命二子拜谢,厚赠之。主仆遂渡采石矶。由太平芜湖以达池州。欲从安庆还江右九江,而回京湖。一日至东流县黄花驿,偶遇一人问曰:“公子几时至此?”梦兰愕然,不识为谁。其人又曰:“某昨自小姑北山来,公子犹在家中,何迅速如此?”梦兰益发不省。马陵心知其误,因私问曰:“汝所问者为谁?”其人曰:“郑公子梦兰,京山人也。家一母一妹,一老仆索通。如何不是?”马陵大惊,因问:“家在何处?”其人曰:“此去百余里,彭泽县小姑北山下是也,住此已数月矣。”马陵狐疑不定,催促梦兰,速过彭泽县小姑北山访之。主仆兼程而进,三日遂抵小姑,访至北山下,只见索通一见马陵,便大骂无义,弃主而逃,马陵见不是头,心内火起,挥拳便欲相打。索通忽又见一梦兰相随,大惊不止,声声叫鬼。梦兰喝曰:“索通不得无礼!”索通忙上前即见毕,急先奔回家中,则家内先来之梦兰,已不知去向矣。连呼怪事。夫人问之,则云:“又一小主至矣,先来小主,如何不见?”夫人叱之曰:“老奴何昏愦至此。明明公子散步而回,何得家中一公子,门外又来一公子?宁公子有身外身法耶?”索通一手指定曰:“马陵来矣。”只见梦兰与马陵徐步而入,梦兰叩见夫人曰:“儿不孝,失散后,不知母妹何所,几乎骨肉不能聚首。”言毕,呜呜而泣,又与玉奴兄妹叙礼。夫人十分骇异,细察形音无异,惟面目少觉消瘦,似从病后来者。玉奴在旁大疑,鸾英、凤英满面发。马陵亦叩见夫人,泣述梦兰所遇之事。夫人、玉奴,益发惊骇。梦兰曰:“莫非家中亦遇妖耶?”诸人疑惑不定。马陵遂大骂索通在家,真赝不辨。某因公子遇妖,茅山求符,历尽辛苦始回。

索通亦骂马陵狂妄,某赎夫人小姐,曾向金山寺三次盗宝,始得生还。二人两不相下,转是夫人调停曰:“两俱忠心为主,吾家自当酬劳。”时有鸾英、凤英姊娣俯首一旁,欲言仍止。

梦兰不知二女来历,仓卒间犹未问及。夫人为言其故,始亦以兄妹礼见,夫人曰:“汝姊娣何言,不妨直说。”只见鸾英羞涩满面,格格不吐,凤英情知难掩,遂向壁面泣曰:“儿等已许身于前日之梦兰兄矣。”索通听罢,勃然大怒,欲发仍止。

夫人心中鹘突,暗问玉奴。玉奴曰:“儿每见他言语轻佻,出口——,心窃疑之,至今方知非吾兄也。”夫人大恚。马陵曰:“此又一妖耶,前公子所遇,尚有巢袕,此则不知逃匿何所矣?”凤英遂向夫人低言曰:“前中秋月夜,妖于酒后露出一言,说周处台下,更有二妹子。儿急问周处台何处,彼急掩饰,儿犹以为男子在外,风月常情,未及深问。”马陵恍然大悟曰:“是矣。”即将药酒命二女服之,二女遂大呼腹痛欲裂。夫人惊慌无措,大骂马陵。马陵安慰夫人曰:“非此药不能救二女。”至晚各产一小蛇,二人羞忿欲死。夫人再三慰之。马陵更以药服之,二女遂愈。马陵遂问索通曰:“公子已归,吾二人再至周处台,斩蛇除害何如?”索通欣然愿往,禀过夫人公子,遂直往江南。

望建康故城不远,南至周处台,仍用前法,向袕内探之,无蛇在内。二人遂转过东府城,闻道路沸沸扬扬,说乐游苑左近,姚进士有爱女,被妖所魅,百计遣之不去。马陵问妖形状,云是伟然丈夫。各处法师,俱莫可如何。索通曰:“定在此。”二人直叩姚进士门首,称来伏妖者。姚进士正无法可施,急出迎入。索通急问曰:“此妖现在何处?”姚进士曰:“日在弱息房中,飘飘然白面书生也。法师一至门首,即口吐白光,对面不见,不知何妖?”索通不信。命马陵守定外面,大踏步而入。至门首犹闻嬉笑之声,听之,梦兰也。索通更悄步从窗外窥之,则宛然一郑公子方与女在榻前,双陆作戏。索通不管好歹,闯关而入,以铁挝奋击之。妖梦兰一见索通,张口即喷白光,索通便倒。妖人怞身就走。索通在地,瞑目跃起,复以铁挝从后击之。不中,妖人奔出门首,马陵仗剑阻定,妖人大怒,倏化为狰狞恶鬼,两目灼灼有光,手持双刀,左五右六,且战且走。索通、马陵如何肯舍,直从乐游苑追过东府城,未能拿获。索通恨此妖人骨,一心欲生擒之,以察其变。看看又过建康故城,已近周处台矣。马陵恐其仍入故袕,急画太乙神符于剑,此符真妙用无穷。一时剑忽飞起,不偏不正,恰好从空落下,将妖斩去。仍为巨蛇,长有数寻。古长度单位,八尺为寻。索通大怒马陵,不应诛之,须生擒证前事。马陵亦怒曰:“此妖也,何能生擒?”二人忿争,幸得姚进士家丁十数人追至慌忙劝止。姚氏家丁,一见巨蟒无不悚然惊异。索通忿持铁挝,寸寸断之。姚进士随后亦至,邀请二人,转至家中。马陵、索通不得已,仍回乐游苑。姚氏庄,堂上大设华宴。姚进士亲为把盏,十分殷勤。其女病亦愈,命出拜谢。索通、马陵酩酊大醉。姚进士厚赠金帛,二人不受,回。

至小姑山家中,细言其故,夫人、玉奴等,心始释然。夫人遂有意以许氏二女配梦兰,不好出口,因与索通、马陵言之。

索通愿说二女,马陵愿说梦兰。梦兰以为既定姊娣,岂应联婚?

马陵曰:“此营中权宜之辞,彼自姓许,公子自姓郑,于兄妹何有?梦兰终以二女为妖所污不怿。马陵怒曰:“二女因在汝家,为妖所魅,公子独不为妖所魅乎?始终皆汝家所误,彼将谁归?”梦兰大惭,马陵正色曰;“此皆公子误之,非二女之过也。”梦兰亦念二女难中,无故为妖托名所误,我不娶之,更谁为之偶者。遂允之。马陵大喜,索通告知二女,鸾英、凤英含羞不语。索通曰:“此终身事,既无父母禀告,须自主持,何必羞涩?”鸾英泣曰:“姊娣陷于贼营,性命皆恩人所赐,姊娣更有何言?”索通怒曰:“老奴断不相强,允不允在汝一言。”凤英曰:“夜来梦父说姊娣天缘有定,沥血人即结发人也。当应在来日,恰好今日恩人说合,非泉下人预示兆乎?”

两俱允之,索通甚喜,禀知夫人。夫人安排佳期,不日合卺,从此遂为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