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那张刀削斧凿的脸,是画家也描绘不出最精致完美的世界之最。而那紧抿的唇瓣,却倏然间掀起一弯浅浅的幅度。方俞生在笑,却无法让人感觉到笑意,反而给人危险之感。
空间似乎变得逼仄窒息,似乎连空气中,都多了不安与寒意。
方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这个人很危险的感悟。
方俞生口吻平铺直叙,没有起伏,他道,“你欠我三样东西。一双眼睛,一个健好的胃,一个不可估量的未来。”他冷静的样子,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方慕却瞳孔微缩起来。
方俞生果然一直都知道真相。
这么多年,他还真是能忍啊。
他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没有行动?方慕不认为他会放弃报仇,他肯定是在等待时机。不知,他到底是在等待一个怎样的时机。
方俞生很快便解开了方慕的困惑,他的确是在等待一个好时机。
而现在,那个时机,来了。
“以前,我一直都在思考,要怎么拿回这些东西,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拿回这些东西。是轻易弄死你比较好?还是慢慢折磨你比较好?若要折磨你,又要用什么手段折磨你,我才会痛快。”
尾音忽然一收,方俞生轻轻地笑了,他说,“思来想去,我认为,只有在你拥有了家庭,拥有了在意之人以后,再一一讨回来,比较划算。”
“想想。”方俞生笑容更加好看,优雅而温暖,却令方慕觉得冷。他右手不停地转着左手腕上的玉珠,珠子温凉,他的声音比玉珠更寒,“现在的你,有了一个儿子,有了牵挂。这个时候,你若是死于非命,你的儿子就成了孤儿。他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长,连唯一的父亲都没了。你说,他可不可怜?”
闻言,方慕眉头紧紧地拧住,阴沉的俊脸之上,一双阴翳的眸,在往外释放寒意。
“你拿方善威胁我?”方慕忍不住冷嗤,“你没那个本事。”他语气看似笃定,心里却是虚的。
方俞生说的没错,他很在乎方善,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在另一个儿子已经死去的情况下,方善就成了他仅有的血脉。他对长辈冷血,却很在乎方善。
方俞生的确找准了他的弱点。
“威胁?”方俞生显得不屑,他不会拿稚子威胁方慕。“不,这不是威胁。冤有头债有主,你的罪孽自然要你自己承担。我要的是你的命。你现在有儿子了,你说在这时候,你发生了某种意外。想到你的儿子,你会不会很痛苦?会不会也很舍不得?”
如果方慕死的太便宜,方俞生要拿什么来祭奠他曾经受过的苦!
只有在方慕感到幸福,有所牵挂的时候弄死他,这个时候,方慕才会感到何为生不如死。他会认识到,死亡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我14岁便被麻省理工提前录取,我的天赋,连我们院的教授都要称赞一声天才。这样的我,有着不可估量的大好前程。”说到年少时候的事情,方俞生再也无法维持住矜贵的假笑。
他将笑容全部收敛,伸手指着自己的双眼,对方慕说,“眼睛和双手,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可你,却夺走了我的双眼。方慕,你毁了我的一生。”
他剖开心脏,将曾经的痛,血淋淋的摆在方慕面前。
方慕听完方俞生说的话,忍不住捏紧了双拳。
方俞生说的全都是事实。
是的。
方俞生十四岁就被麻省理工录取,哪怕他人在英国,可那段时间,他依然是滨江市上流社会人群中,口口相传的天才。那段时间,方平绝走到哪里都春光满面,逢人就提自己那大儿子。
方俞生是天上的星辰,是让所有人都夸赞有加的方家大少爷。
而他,是私生子,是戏子的儿子,是卑微到尘埃里的虫子。
他曾说乔玖音是蜡烛微光,争不过日月光辉。
可面对方俞生,方慕也是那微不足道的蜡烛之光。
他自卑、他妒忌,他也害怕。
有这么完美的方俞生在,自己能一直在方家待下去吗?
方慕受够了苦日子,他骨子里是畏惧贫穷和孤独的,他向往金钱,向往权利。为此,十三岁的方慕,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件狠事。他花钱雇佣了一个驭蛇人,试图操控毒蛇想要杀了方俞生。可方俞生命大,他没有被毒蛇咬死,只是被弄瞎了一双眼睛。
方俞生被方平绝接回方家,哪怕他成了个瞎子,哪怕他从麻省理工退学,回了c国,入读市一高中,成了一名普通的患有眼疾的高中生。方慕依然怕他。
不是方慕胆小,而是方俞生太强大!
方俞生一日不死,方慕就得提心吊胆过一天。
于是,在方俞生十九岁那年,方慕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
方俞生刚上大学,大一暑假,他与曾经的高中挚友们相约去勐海度假。异国他乡、人少势寡,是方慕下手的最佳时机。方慕再次雇佣了杀手…
可方俞生真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活下来。
方慕拉回思绪,敛眸看着方俞生那张噙了恨意跟杀机的脸,他再次在方俞生身上体会到了久违的威压与可怕。
方俞生抿着唇,神色冷肃,用含恨的口吻,告诉方慕,“而我,就是要看着你带着痛苦与不舍下地狱。我这十多年,过得并不好。我不好过,那你也不能好过,我总得拿点利息。”
“方慕,等着吧,你我之间,胜负很快就会见分晓。”你死我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电梯抵达一楼,门打开了,两个人却都没有迈腿出去。
夜晚人少,也没有人要进电梯。
电梯门直接关上,两个人依然站在里面。
方慕看着方俞生,故作冷峻的面庞下,是伪装也掩饰不了的恐惧。
方俞生突然又笑了,“不过这些年,也不是没遇到过令人愉悦的事。”
见他又笑了,方慕觉得方俞生精神可能出问题了。
这个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愉悦的事?
眼瞎又被追杀,能发生什么愉悦的事?
想到勐海之行,结识乔玖笙,与她定下一世的约定,方俞生心窝里生出一股暖意。又想到方慕与乔玖笙之间的羁绊,方俞生笑容越发灿烂,“方慕,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抬起手,缓缓落到方慕肩上,拍了拍方慕的肩,方俞生翘着唇角说,“你会喜欢那个惊喜的。”他语气耐人寻味,意味深长。
方慕脸上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外面的人,按了开门键。
门一打开,方俞生就甩出手杖,挺直背脊骨,高傲地走了出去。
方慕跟着迈出电梯厢,他注视着方俞生的背影,迟迟没有收回目光。这一次,他们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兄弟阋墙,即将拉开序幕。方慕望着医院大门的方向,心里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方俞生刚才所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这种不可控制、无法预测的感觉,真的很令人讨厌。
*
坐进车里,方俞生摘掉墨镜。
他拿手指轻轻地抚摸眼睛,想到十五岁那年,刚刚得知眼睛瞎掉的那段黑暗回忆。
当时他还很天真,他真的以为那条蛇是偶然出现在家附近,自己又恰好倒霉被咬了一口,毕竟他家附近就是一片森林。后来听医生说,蛇毒不一般,是来之澳大利亚的太攀蛇,方俞生这才对此事产生怀疑。
一条澳大利亚的毒蛇,出现在英国,太值得怀疑。
他是天之骄子,他傲然不可一世,突然瞎眼,对方俞生来说简直就是致命打击。
那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后来他慢慢接受了眼瞎的事实,努力适应黑暗,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废人。他好不容易撑下来,却又被杀手追杀。他以为会死,却又被乔玖笙所救。
那一次暗杀经历,让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伪装。
现在回想起那些往事,三眼几语便可讲完。但就是这三言两语,却让方俞生苦苦煎熬了近十五年。
他不是圣人,他怎么可能不恨方慕?
他巴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但他又不想他死的太容易。
“不凡,毒液的检查报告单出来了么?”
戚不凡点点头,没有将检查报告给他,只说,“跟你猜的一样,是同一种蛇毒产生的毒液。”
方俞生没吱声。
他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他望着窗外,看到一瞬间消失的景色,眼底闪过决意。“不凡,计划该启动了。”
戚不凡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
…
尽管方俞生说不会拿小的威胁大的,但方慕还是不放心。
他第一时间去方家,将方善接回自己的家,又花高价雇来一批保镖,白夜轮值,保护方善。
方慕的动作不小。
自方平绝出事后,很多有利益往来的人,都将目光对准了方家。
都是见风使舵的人,一旦发现方家风向不对,他们好及时站队。虽说,方俞生是个瞎子,胜算不大,但谁就能肯定瞎子就不能成气候呢?再说,就算方俞生是个瞎子,他也是麻省理工出来的瞎子,是个高逼格的瞎子。
不容小觑。
方慕的一举一动,方俞生都在关注。自然,方俞生的一举一动,方慕也时刻盯着。
所以这一天,方俞生跟乔玖笙一起去医院,还去了妇产科的事,在第一时间内就传到了方慕的口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方慕的心情很是烦闷。
他烦躁,不是因为方俞生那瞎子有了后代。而是因为那个戚芸笙。
方慕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每次看到那个戚芸笙,心里都会一阵阵难受。这次,戚芸笙怀孕的消息,更是让方慕心烦意乱。
乔玖笙等待做b超的时候,心里挺担心孩子的情况。
两口子跟其他来检查的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乔玖笙盯着那些女人的大肚看,心里挺羡慕的。她撞了撞方俞生的胳膊,说,“我有些紧张。”
方俞生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乔玖笙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心里的担忧说给方俞生听,“要是咱们孩子,胎位不正,或是没有发育…”
啪!
方俞生轻轻地打了她嘴巴一下。
乔玖笙闭着嘴,瞪着眼看他。
“乌鸦嘴,不许说不好听的。”
本来方俞生还没想到这一茬,听她这么一说,也有些担心。
乔玖笙也觉得自己嘴贱,该打。
她自己呸呸两声,又打了下嘴巴,还是不安心。
前面还有四个人,这么干坐着也无聊,乔玖笙转了转茶色的瞳,凑到方俞生耳边,跟他说,“咱俩来赌一盘。”
方俞生洗耳恭听。“怎么个赌法。”
“咱们来赌男赌女。”
方俞生眼尾高高挑起,长翘黑色的睫毛抖了抖,这也能赌?
“说详细点儿?”
乔玖笙详细说明,她道,“谁赌错了,谁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