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想象过那么多美好的地方,画出来,就像去过一样,可在这儿,想象的,梦见的,已经都有了,还画什么呢?”
“是啊,想象中的美一旦在现实中找到,那真是……”罗辑说,他看了一眼朝阳中的庄颜,这个从他梦中走来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广阔的粼粼波光荡漾着。联合国,pdc,你们想不到面壁计划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所谓了。
“罗老师,昨天下了那么多雨,为什么雪山上的雪没被冲掉呢?”庄颜问。
“雨是在雪线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积雪。这里的气候类型同我们那里有很大差别。”
“您去过雪山那边吗?”
“没有,我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罗辑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山,“你喜欢雪山吗?”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
“那我们去。”
“真的吗?什么时候?”她惊喜地叫起来。
“现在就可以动身啊,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山脚,现在去,晚上就可以回来。”
“可工作呢?”庄颜把目光从雪山上收回,看着罗辑。
“工作先不忙吧,你刚来。”罗辑敷衍道。
“那……”庄颜的头歪一歪,罗辑的心也随着动一动,这种稚气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个她的身上见过无数次了,“罗老师,我总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罗辑看着远方,想了几秒钟,用很坚定的口气说:“到雪山后就告诉你!”
“好的!那我们快些走,好吗?”
“好,从这里坐船到湖对岸,再开车方便些。”
他们走到栈桥尽头,罗辑说风很顺,可以乘帆船,晚上风向会变,正好可以回来。他拉着庄颜的手扶她上了一只小帆船,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她的手同那个想象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双手一样,是那种凉凉的柔软。她惊喜地看着罗辑把洁白的球形运动帆升起来,当船离开栈桥时,把手伸进水里。
“这湖里的水很冷的。”罗辑说。
“可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罗辑心里说,“你为什么喜欢雪山呢?”
“我喜欢国画啊。”
“国画和雪山有什么关系吗?”
“罗老师,你知道国画和油画的区别吗?油画让浓浓的色彩填得满满的,有位大师说过,在油画中,对白色要像黄金那样珍惜;可国画不一样,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国画的眼睛呢,而画中的风景只不过是那些空白的边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国画中的空白……”
这是她见到罗辑后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就这么滔滔不绝地给面壁者上课,把他当成一个无知的学生,丝毫不觉得失礼。
你就像画中的空白,对一个成熟的欣赏者来说,那是纯净但充满美的内容。罗辑看着庄颜想。
船停泊在湖对岸的栈桥上,有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湖岸的林边,把车开来的人已经离去了。
“这车是军用的吧?来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军队,过了三个岗哨呢。”庄颜上车的时候说。
“没关系,他们不会打扰我们的。”罗辑说着发动了车子。
这是一条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简易公路,但车子行驶在上面很稳,林中未散的晨雾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阳光一缕缕地映出,即使在引擎声中,也能清晰地听到林间的鸟鸣。清甜的风把庄颜的长发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脸上,痒痒之中,他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现在周围的一切与那时的冬雪后的华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时的梦想却与现在的现实无缝连接,罗辑始终难以置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罗辑转头看了庄颜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而且似乎已经看了好长时间,那眼神中略带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纯的善意。林间的光束从她脸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过,看到罗辑在看自己,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
“罗老师,你真的有战胜外星人的本领?”庄颜问道。
罗辑被她的孩子气完全征服了,这是一个除了她之外无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问题,而且他们才认识很短的时间。
“庄颜,面壁计划的核心意义,就在于把人类真实的战略意图完全封装在一个人的思维中,这是人类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窥视的地方。所以总得选出这样几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超人,世界上没有超人。”
“但为什么选中你呢?”
这个问题比前面那个更唐突更过分,但从庄颜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阳光都能被晶莹地透过和折射。
罗辑把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庄颜惊奇地看着他,他则看着前方阳光斑驳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来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骗子。”
“这是你们的责任啊。”
罗辑点点头,“但,庄颜,我下面对你说的是真话,请你相信我。”
庄颜点点头,“罗老师你说吧,我相信。”
罗辑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说出的话的分量,“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我,”他转向庄颜,“我是个普通人。”
庄颜又点点头,“那一定很难吧?”
这话和庄颜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让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成为面壁者后,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的问候,女孩儿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时的那种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对面壁者的笑,那纯真的微笑像浸透阳光的露珠,轻轻地滴到他心灵中最干涸的部分。
“应该很难,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这样,真话到此结束,恢复面壁状态。”罗辑说着,又开动了车子。
以后他们一路沉默,直到林木渐渐稀疏,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
“罗老师,看天上那只鹰!”庄颜喊道。
“那面好像还有只鹿呢!”罗辑向前方一侧指着,他之所以快速转移庄颜的注意力,是因为他知道天上出现的不是鹰,而是盘旋的警卫无人机。这使得罗辑想起了史强,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史强的声音:“哇,罗老弟,现在才想起我来吗?先说,颜颜还好吗?”
“好,很好,太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我总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最后?你在哪儿?”
“在国内,要睡长觉了。”
“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来去治。”
罗辑刹住了车,这次停得很猛,庄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罗辑担心地看看她,发现没事后才和史强继续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以前执行任务时受了核辐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没耽误你吧?”
“这事嘛,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谁知道未来医学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对不起,大史。”
“没什么,都是工作嘛。我没再打扰你,是想着咱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不过要是见不着了,那你就听我一句话。”
“你说吧。”
史强沉默良久,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罗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后的延承,就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罗辑看着天空,那架无人机已经消失,如洗的蓝天空荡荡的,就像他这时的心。
“你是给史叔叔打电话吗?”庄颜问。
“是,你见过他?”
“见过,他是个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吓人的。”
“哦……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让我帮你。”
这时,森林已经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银白和嫩绿两种色彩中,世界的构图显得更加简洁和单纯了,在罗辑的感觉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身边这位少女。他注意到,庄颜的眼中这时透出一丝忧郁,甚至觉察到她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颜颜,怎么了?”罗辑问,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这么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这样美的世界,很多年后可能没有人看了,很难过的。”
“外星人不是人吗?”
“我觉得,他们感受不到美。”
“为什么?”
“爸爸说过,对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他们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颜颜,他们对人类的政策,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一种负责任的做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呢……罗老师,你将来会见到他们的,是吗?”
“也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而你们在末日之战中又打败了他们,嗯,那你们能不能……”庄颜歪头看着罗辑,犹豫着。
罗辑想说后一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又不忍心说出来,“能怎么样?”
“能不能不把他们赶到宇宙中去,那样他们都会死的,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样多好啊。”
罗辑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指指天空说:“颜颜,你刚才的话不是只有我在听。”
庄颜也紧张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们周围一定飞着很多智子!”
“也可能这时听你说话的,是三体文明的最高执政官。”
“你们都会笑我的吧?”
“不,颜颜,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罗辑这时有一种握住她的手的强烈愿望,她那纤细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盘旁边,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实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吗?”庄颜笑起来。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说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如果人类有三分之一像你,三体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们谈判,谈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但现在……”他也长叹了一声。
庄颜无奈地笑笑,“罗老师,我挺难的,都说毕业后走向社会,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可大海很浑,我什么都看不清,总想游到一处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愿我能帮你游到那个海域……罗辑在心里说。
公路开始上山,随着高度的增加,植被渐渐稀疏,出现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们仿佛行驶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车开上了雪线,周围一片洁白,空气中充满着清冽的寒冷。罗辑从车后座上的一个旅行袋中找出羽绒服,两人穿上后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路障,道路正中的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有这样的警示:这个季节有雪崩危险,前方道路封闭。于是他们下车,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周围的雪坡处于阴影中,纯净的雪呈现一种淡蓝色,似乎在发着微弱的荧光,而远方如刀锋般陡峭的雪峰仍处于阳光中,把灿烂的银光洒向四方,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发出的,仿佛照亮这世界的从来就不是太阳,而只是这座雪峰。
“好了,现在画里都是空白了。”罗辑伸开双手转了一圈说。
庄颜欣喜地看着这洁白的世界,“罗老师,我真的画过一幅这样的画!远看就是一张白纸,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鸟,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来,那画儿一定很美的……那么,庄颜,就在这空白世界里,你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吗?”
庄颜点点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知道面壁计划是什么,它的成功依赖于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计划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体世界都无人能够理解它。所以,庄颜,不管你的工作多么不可思议,它肯定是有意义的,不要试图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颜紧张地点点头,“嗯,我理解,”她又笑着摇摇头,“呵,不不,我是说我知道。”
罗辑看着雪中的庄颜,在这纯洁雪白几乎失去立体感的空间中,世界为她隐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两年前,当他创造的那个文学形象在想象中活起来的时候,罗辑体会到了爱情;而现在,就在这大自然画卷的空白处,他明白了爱的终极奥秘。
“庄颜,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乐。”
庄颜睁大了双眼。
“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孩儿,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庄颜的双眸中映着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纯净的目光中,种种复杂的感情如天上的浮云般掠过。雪山吸收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声音,寂静中罗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庄颜用似乎来自很远的声音问道:
“那……我该怎么做呢?”
罗辑显得兴奋起来,“随你怎么做啊!明天,或是我们回去后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作为面壁者,我会尽可能帮助你实现一切。”
“可我……”女孩儿看着罗辑,显得很无助,“罗老师,我……不需要什么啊。”
“怎么会呢?谁都需要些什么的!男孩儿女孩儿们不都在拼命追逐吗?”
“我……追逐过吗?”庄颜缓缓摇摇头,“好像没有的。”
“是,你是个风轻云淡的女孩儿,但总是有梦想的,比如,你喜欢画画儿,难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画廊或美术馆去举办个人画展?”
庄颜笑了起来,好像罗辑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孩子,“罗老师,我画画是给自己看的,没想过你说的那些。”
“好吧,你总梦想过爱情吧?”罗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话,“你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去寻找啊。”
夕阳正在从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颜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说:“罗老师,那是能找来的吗?”
“那倒是。”罗辑冷静下来,点点头,“那么,我们这样吧:不考虑长远,只考虑明天,明天,明白吗?明天你想去哪里,干什么?明天你怎样才能快乐?这总能想出来吧。”
庄颜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犹豫地问:“我要说了,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你说吧。”
“那,罗老师,你能带我去卢浮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