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打算从事宇宙社会学研究,因为……”这时,罗辑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说: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这个声音,他还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那是在周围飞行的智子的嗡嗡声,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几个萤火虫般迷离的光点。第一次,罗辑做出了一个面壁者应有的举动,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是不是与这个有关系?”
萨伊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关系,据我们所知,这只是你提出的一个科研选题申请,研究还没有开始,更没有任何成果。况且,即使你真的从事了这项研究,我们也很难指望得到比其他学者更有价值的成果。”
“此话怎讲?”
“罗辑博士,我们现在的谈话只能是坦率的。据我们了解,你作为一名学者是不合格的,你从事研究,既不是出于探索的**,也不是出于责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当做谋生的职业而已。”
“现在不都这样吗?”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你有很多与一名严肃和敬业的学者不相称的行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强,常常以投机取巧为手段,哗众取宠为目的,还有过贪污研究经费的行为;从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没有责任心,对学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其实我们都清楚,对人类的命运你并不关心。”
“所以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我……您一直轻视我,是吗?”
“通常情况下,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承担任何重要职责的,但现在有一点压倒了一切:三体世界怕你。请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这是为什么。”
萨伊说完,转身走下门廊,坐进了在那里等候的汽车,车开动后,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罗辑站在那里,失去了时间感。雨渐渐停了,风大了起来,刮走了夜空中的乌云,当雪山和一轮明月都露出来时,世界沐浴在一片银光中。在转身走进房门前,罗辑最后看了一眼这银色的伊甸园,在心里对庄颜和孩子说:
“亲爱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边疆”号空天飞机投下的大片阴影中,仰望着它那巨大的机体,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号航空母舰,后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这样的想象:“高边疆”号机壳上是不是真的有几块“唐”号的钢板?经过三十多次太空飞行归来时再入大气层的燃烧,在“高边疆”号宽阔的机腹上留下了烧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号,两者有着几乎一样的沧桑感,只是机翼下挂着的两个圆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欧洲修补古建筑时的做法:修补部分呈全新的与原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色彩,以提醒参观者这部分是现代加上的。确实,如果去掉这两个助推器,“高边疆”号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运输机。
空天飞机其实是很新的东西,是这五年航天技术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时也可能是化学动力航天器的最后一代了。空天飞机的概念在上世纪就已经提出,是航天飞机的换代产品,它可以像普通飞机一样从跑道起飞,以常规的航空飞行升至大气层顶端,再启动火箭发动机开始航天飞行,进入太空轨道。“高边疆”号是目前已经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飞机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飞机正在建造中,将在不久的未来担负起建造太空电梯的任务。
“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没机会上太空了。”章北海对前来送行的常伟思说,他将和其他二十名太空军军官一起,乘坐“高边疆”号登上国际空间站,他们都是三个战略研究室的成员。
“有没出过海的海军军官吗?”常伟思笑着问。
“当然有,还很多。在海军中,有人谋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这种人。”
“北海啊,你还应该清楚一点:现役航天员仍属于空军编制,所以,你们是太空军中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
“可惜没什么具体任务。”
“体验就是任务嘛,太空战略的研究者,当然应该有太空意识。空天飞机出现以前这种体验不太可能,上去一个人花费就是上千万,现在便宜多了,以后要设法让更多的战略研究人员上太空,我们毕竟是属于太空的军种,现在呢,太空军竟像一个空谈的学院了,这不行。”
这时,登机指令发出,军官们开始沿舷梯上机,他们都只穿作训服,没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进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这种情形是进步的标志,至少表明进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寻常了一些。章北海从服装上注意到,登机的除了他们还有其他部门的人。
“哦,北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备箱时,常伟思说,“军委已经研究了我们呈报的关于政工干部增援未来的报告,上级认为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双眼,他们处于空天飞机的阴影中,他却像看到了刺眼的强光,“首长,我感觉,应该把四个世纪的进程当做一个整体,应该分清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重要的……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这么说,我当然清楚,上级有更全面的考虑。”
“上级肯定了你这种长远的思考方式,并提出表扬。文件上强调了一点:增援未来计划没有被否决,计划的研究和制定仍将继续进行,只是目前执行的条件还不成熟。我想,当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干部充实进来,使目前的工作压力减轻一些再考虑此事吧。”
“首长,你当然清楚,对太空军政工干部而言,所谓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备什么,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阶段的两项关键技术:太空电梯和可控核聚变取得突破――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见的未来应该是有希望吧――情况就会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伟思敬礼后,转身走上舷梯。进入机舱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与民航客机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座椅宽了许多,这是为穿航天服乘坐而设计的。在空天飞机最初的几次飞行中,为防万一,起飞时乘员都要穿航天服,现在则没有这个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旁边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个人,从服装看他不是军人。章北海冲他简单地点头致意后,就专心致志地系着自己座位上复杂的安全带。
没有倒计时,“高边疆”号就启动了航空发动机,开始起飞滑行,由于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飞机的滑跑距离要长,但最后还是沉重地离开地面,踏上了飞向太空的航程。
“这是‘高边疆’号空天飞机第三十八次飞行,航空飞行段开始,约持续三十分钟,请不要解开安全带。”扩音器中的一个声音说。
从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过去的日子。在航母舰长培训班中,他经历了完整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训练,并通过了三级战斗机飞行员的考核。在第一次放单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离去的大地,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天要甚于海洋,现在,他更向往蓝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个向高处飞、向远方去的人。
“与乘民航没什么两样,是吗?”
章北海扭头看坐在旁边说话的人,这才认出他来,“您是丁仪博士吗?啊,久闻大名!”
“不过一会儿就难受了……”丁仪没有理会章北海的敬意,继续说,“第一次,我在航空飞行完了后没摘眼镜,眼镜就像砖头那么沉地压在鼻梁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后它飞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帮我在机尾的空气过滤网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飞机上去的吧?从电视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着说。
“啊,我说的是乘空天飞机的事儿,要算上航天飞机,这是第四次了,航天飞机那次眼镜起飞前就被收走了。”
“这次去空间站做什么呢?您刚被任命为可控核聚变的项目负责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变项目设立了四个研究分支,分别按不同的研究方向进行。
丁仪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变就不能上太空?你怎么和那些人一个论调?我们的最终研究目标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现在在航天界掌握实权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学火箭发动机的人,可现在,照他们的意思,我们只应该老老实实在地面搞可控核聚变,对太空舰队的总体规划没有多少发言权。”
“丁博士,在这一点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带松了一下,探过身去说,“太空舰队的宇宙航行与现在的化学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就是太空电梯也与现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过去的航天界还在这个领域把持着过大的权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规,这样下去后患无穷。”
“没办法,人家毕竟在五年内搞出了这个,”丁仪四下指指,“这更给了他们排挤外人的资本。”
这时,舱内扩音器又响了:“请注意:现在正在接近两万米高度,由于后面的航空飞行将在稀薄大气中进行,有可能急剧掉落高度,届时将产生短暂失重,请大家不要惊慌。重复一遍:请系好安全带。”
丁仪说:“不过我们这次去空间站真的和可控核聚变项目无关,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线捕捉器收回来,都是些很贵的东西。”
“空间高能物理研究项目停了?”章北海边重新系紧自己的安全带边问。
“停了,知道以后没必要白费力气,也算一个成果吧。”
“智子胜利了。”
“是啊,现在,人类手里就这么点儿理论储备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学加上还在娘胎中的弦论,在应用上能走多远,听天由命吧。”
“高边疆”号继续爬高,航空发动机发出吃力的隆隆声,像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现象没有出现,空天飞机正在接近三万米,这是航空飞行的极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蓝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来,但太阳却更加耀眼了。
“现在飞行高度31000米,航空飞行段结束,即将开始航天飞行段,请各位按显示屏上的图例调整自己的坐姿,以减轻超重带来的不适。”
这时,章北海感到飞机轻轻上升了一下,像是抛掉了什么负担。
“航空发动机组脱离,航天发动机点火倒计时:10、9、8……”
“对他们来说,这才开始真正的发射,好好享受吧。”丁仪说,随即闭上了眼睛。
倒计时到零以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听起来仿佛外部的整个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个巨掌把一切渐渐攥紧。章北海吃力地转头看舷窗外面,从这里看不到发动机喷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气已经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高边疆”号仿佛飘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钟后,助推器脱离,又经过五分钟的加速,主发动机关闭,“高边疆”号进入太空轨道。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接着,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里说: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这五年来,斐兹罗将军觉得自己更像实际意义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对的墙壁就是大屏幕上三体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细看有星光点点。对于这一片星空,斐兹罗已经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他曾试着在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后和实际照片对照,基本正确。三体世界的三颗恒星处于正中,很不显眼,如果不进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颗星,但每次放大后就会发现,三颗星的位置较上次又有了变化,这种随机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么。五年前观测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经渐渐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现。三体舰队只有穿过星际尘埃云时才能留下可观察的尾迹,地球天文学家通过观察对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体舰队长达四个世纪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尘埃云,现在,人们把这些尘埃云称做“雪地”,其含义是雪地上能够留下穿越者的痕迹。
如果三体舰队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块“雪地”了。
斐兹罗早早来到了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像个圣诞刚过又要礼物的孩子?”
“你说过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错,但三体舰队目前只航行了022光年,距我们还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线要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点。”斐兹罗尴尬地摇摇头,“我太想再次看到它们了,这次能测出它们穿越时的速度和加速度,这很重要。”
“没办法,我们在光锥之外。”
“什么?”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锥状,物理学家们称为光锥,光锥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锥内部发生的事件。想想现在,谁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林格略一思考,赞赏地冲斐兹罗连连点头,“将军,这个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锥之外看到锥内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