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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北京(三)

父母双亡的樊义民就是韩家塔人,也是义和团一员。不过他参加义和团晚,仔细算算,也不过半个月光景。

樊义民原名樊大毛。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有些犯忌,毛子是对洋人的称呼,大毛就是洋人的首脑了。这不行,樊大毛求了村里识字的先生,让他无论如何给自己换个名字,先生被央告不过,说,那就叫樊义民吧,义和团是扶清灭洋的义民,这个名字蛮好。

于是,樊大毛便变成了樊义民。

村里的青年几乎都加入了义和团。樊义民算是最晚的了。他入伙后的第一仗,便是跟着首领们二打西沽。护身的符水当然喝了,根据规矩,衣服里还缝了三块姜,二十一粒黑豆和二十一粒红辣椒籽。师兄说了,这些东西可以护身,可以刀枪不入。

其实,樊义民已经怀疑师兄们的法术了。因为数日前官军第一次打西沽,义和团也助战了,村里一下子死了四个人,都是狂热的团众。既然可以刀枪不入,那他们为什么回不来?师兄们给的这些宝贝玩意儿真的管用?

师兄们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问:那些被洋人打死的,都是心地不虔诚的家伙。只要你心地虔诚,就肯定没事。

樊义民认为自己是虔诚的,所以他勇敢地跟着师兄向据点发起冲击。披着大红斗篷的师兄照例冲在头里,拎着大刀举着长矛的团众们跟在后面,洋人的枪炮雨点一样泼来,他看见嘶喊着跑在头里的师兄的脑袋突然碎了,一颗子弹穿透了师兄的头颅,将师兄的脑瓜子打开了瓢。跟着,开花炮弹在人群中炸响,樊义民扭头,正好看见一个伙伴的一条胳膊飞在了空中。

樊义民吓傻了,趴在地上再也没起来。直到天黑,他才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义和团给他发的黄衫子上沾满了血。

什么法术,全他妈的是骗人的!

樊义民躲回了家。数日后,又一支官军来到了韩家塔,这伙人据说是从山东来的,他们的口音确实不是本地的,行为与原先见过的官军完全不一样。他们招募民壮,说是要打西沽。要村里人帮他们扎担架,准备大量的绳索,全部掏现银购买。

樊义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杀洋人了。洋人太厉害了。如果论法术,洋人的枪炮显然比师兄们的符水灵物更管用。但他听说这伙官军给民夫们发银子,每天半两,而且,只负责抬担架,不需要打冲锋。这个消息又打动了他,他问官军的首领,是不是只抬担架?那个大个子黑脸膛的军爷说,是,你们又不是军人,让你们上阵不是送死吗?放心吧,只需要帮助我们抬伤号,送弹药、干粮和水,不用你们打仗。工钱每天一发,绝不拖欠。等打开西沽,除掉部队上要的东西,其他的可以随便拿。

这个条件将樊义民再次招入了军队。他和九个民夫——其中四个是韩家塔人组成了一个班,番号是第二队第七班,班长是一名军爷,一一登记了他们的名字和籍贯。为什么登记名字?有人这样问班长,班长说,上了战场,枪炮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你们一点事没有。万一有个闪失,队伍上会将抚恤金——四两银子交给你们的家人。所以,你们还要说清楚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妻儿的名字。

“不是不上阵吗?”樊义民大着胆子问。班长说,不上阵。但需要将咱们的伤号从火线上救下来。你们应当没事的。这样做,就是以防万一。

这可够仁义的。原先的官军可没这样干过。

民夫队受训一天,学了很多规矩。要记住自己的番号,自己的队长和班长,一切听长官的命令,不要各自行事。要懂得弯腰,趴下,不要像傻子一样直着身子在战场上乱跑。

樊义民于是见识了蒙山军在西沽东南的大道上痛击洋兵。那一仗下来,没有一个民夫被打死,死伤的都是人家队伍上的好汉。洋鬼子就死的更多了,真是解气呀。不好的一点就是山东兵不准大伙儿杀洋鬼子的俘虏和伤兵,说这也是规矩。村里领头的义和团师兄韩文义是樊义民这一队的副队长,拿了长矛准备戳死一个洋鬼子伤兵,被由军官担任的担架队长发现,狠狠训了一顿,扣掉当日的工钱不说,还免掉了韩文义的副队长职务。韩文义对樊义民说,这伙山东兵啥也好,就是这点不好,干嘛留着洋鬼子?杀了算了。但韩文义再不敢违反军令了,尽管他十分痛恨洋鬼子。

打完西沽据点,樊义民就决定跟着这支山东军了。人家打洋人没说的,对他们这些民夫还好,仗打完,每人还多发了一两银子,说是打胜仗的奖励。西沽据点的东西,大伙儿分了不少。他是光棍,那些粮食、衣服,还有家具,对他的吸引力不大。只要能吃饱肚子,每天还有银子拿,已经够了。随后,大部分的民夫都抬着伤号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组建的三个民夫队只有自己所在的第二队留下来,说是还要跟洋鬼子干。

那就干吧。随后,韩家塔的妇孺都被迁走了,说是要在这里打仗。迁走的人都给发了钱,留下的都是编入民夫队的人了。他们在村外村内挖战壕,砍树,挖坑安放大炮,就等洋鬼子来了。

周围村子的义和团们都跑来韩家塔观战,其中不少人又成了山东兵的民夫队。樊义民因为在西沽伏击战中表现出色,被调入新成立的一队当副队长,队长是胳膊挨了一枪的山东兵,姓李,一脸的大胡子,没留辫子,据说是山东兵的一个军官。樊义民注意到山东兵几乎都没有留辫子,真是奇怪。李队长给他讲了好多管理民夫的注意事项,婆婆妈妈的,不过人很好,对民夫们很关心,不停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唯恐出什么事。

15号那天下午,西沽战事打响。樊义民所在的民夫队乘着战事暂歇,跟着李队长两次冲入西沽,将负伤和阵亡的山东兵抬下来。他看到了据点南边西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洋鬼子尸体,对山东兵佩服的五体投地。当晚,他再次跟着李队长进了已被炸成废墟的据点,将剩余的弹药枪支都背出了据点,看到山东兵在四处埋炸药,听队长说,要放弃据点了,这些炸药,是留给进入据点的鬼子的。

樊义民问李队长,我能不能当你们的兵?不知道为什么,樊义民很想成为这支军队的一员。

“可以,当然可以。但现在不行。等打完这仗,我替你报名。”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赶紧的,咱们赶紧离开。”

第二天,樊义民跟着民夫队出了韩家塔。绕过炮兵阵地往东,躲一片高粱地里。李队长说咱们的人准备在这里伏击鬼子,鬼子正面打不开,一定会从两面来。果然,穿着白衣服像是送丧的东洋兵被官军打了埋伏。樊义民看见官军从庄稼地里杀出去,砍瓜切菜地将东洋兵杀的大败。

“队长,我看洋鬼子有多少都是个送死!”樊义民兴奋地对李队长说。

“恐怕不能再打了,昨天朝廷派人送来了圣旨,要司令带俺们进北京呢。”

“进京城?那可得带着俺。”樊义民更高兴了。

“可以,你不是愿意参加俺蒙山军吗?记住,俺们蒙山军最重纪律,上级的命令必须遵守,哪怕让你顶着敌人的刺刀上!你能做到?”

“能,能。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的确,蒙山军准备撤退了。终于等来了兵部的人,进京的旨意也有了,但因为马玉昆来到西沽,龙谦将撤退的时间推迟了一下。眼下确实也不能撤,不打痛这股敌人,撤退也不安全。

“龙标统练的好兵!”马玉昆再次夸奖了龙谦,他是在16日晨赶到西沽的,左军正在北仓布防,需要山东勤王军在西沽牵制住联军。结果赶上了一场在马玉昆看来不可思议的战斗,钦佩无已。山东兵无论正面阻击英国人,还是设伏击溃迂回的东洋兵,都让他这位打了几十年仗的宿将大开眼界。马玉昆暗想,如果换做自己,用比人家多一倍的兵力,也不能做到这一步!

“马军门过奖了。您也知道了,兵部尚书荣禄大人已经派人传命我军进京了,而且,我军伤亡太大,炮弹基本打光了,子弹也不多了,怕是不能继续打下去了。”龙谦冷静地说,“卑职一定坚持到天黑,确保这股敌人不会侧击北仓,掩护军门的部队完成布防。然后将接了前次战斗俘获的联军俘虏,撤往京师。”

马玉昆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前来传旨的宫里的崔公公和兵部张主事。不过这二位爷可不愿留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传达完圣旨,拿了龙谦奉上的银票,便匆匆回京了。所以,马玉昆知道,这位年轻的标统在现当儿可以不理会任何人的命令,甚至可以接令就走,留在这里再顶一天,确实是够意思了。

但他真的希望将这支战力强悍的山东兵抓在手里。这确实是一支强兵,比自己手下那些猴崽子强的多。就刚才伏击日本人的那一下,自己可不敢那么打。原来竟然是土匪……马玉昆凝视着龙谦,脑子里飞速思考着。

战事是够窝囊的,聂士成死的也太冤了些,天津丢的也太快了些。而那位正白旗出身的裕禄总督自撤出天津,就像丢了魂,变得痴痴呆呆,一道像样的命令也发不出来。基本成了废人。也难怪啊,作为直隶总督,守土有责,现在丢了天津,前军也被打残了,朝廷定然不会让过他。现在,能够抵挡联军的只有自己的左军了,其余各部,全部指望不上了。

朝廷……那位老太太,心里一定憋着一股火,说不定前军溃散,天津丢失的罪责自己也得分一份。下面的仗还要依仗自己,只不过现在不便处置前方大将……

经过天津的战事,武卫左军损伤也大,收拢的兵力,加上骑兵,已经不足五千人了。与宋庆合计,北仓怕是也守不住,就算朝廷调集的勤王军陆续到来,这场战事获胜的希望也不大。

但北仓必须守卫。否则很难向朝廷交代。马玉昆想到了消灭了西摩尔的山东兵,据说他们仍坚守在西沽。于是带了标营卫队亲自赶来,却赶上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战与阻击战。以马玉昆的估计,英军和日军在这个早晨,至少丢下了三百具尸体,加上这位龙标统讲述的昨日战事,这股联军怕是也扛不住了。山东军的情报是准确的,攻击西沽的只有英国人和日本人,其他国家的军队没上来。山东军的首脑,这位姓龙的标统说联军内部一定有矛盾,所以才出现英日两军单独北进的态势。我军应当抓住这个机会,上策是由山东勤王支队黏住英日联军,武卫左军乘势包抄其后路,一举将这股敌人歼灭。只要歼灭了这股敌人,联军内部的矛盾将更加激化,对大局会非常有利。

如果消灭了眼前的敌军——据山东军判断,这股敌人人数在三千至四千人,所带的大炮在昨日的炮战中受到压制,今日已得到证明。而其兵力损伤在400-500间,实际战力已经下降了很多。因为碰了钉子,士气肯定下降。所以,围歼此路敌军的胜算不小。

马玉昆听了很是心动。但转眼一想,如果动用左军主力,必然导致北仓防线空虚。如果联军主力乘机袭占北仓,自己就有些因小失大了。所以,马玉昆断然拒绝了龙谦的建议。

“如果是这样,北仓一线我军主力不如乘这个机会全军撤至北京坚守,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的地形,利敌不利我,如果凭着北京坚固的城墙,或许可以挡住敌人。”见马玉昆无意合力歼灭英日联军,龙谦又献上一策。

马玉昆何尝不想撤回京师,但朝廷的命令是明确的,要左军坚守北仓、杨村一线,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联军。只有山东军因为西沽之战获得朝廷的青睐,让他们撤回京城了。

“朝廷严令不准撤退,”马玉昆看着龙谦,“我等只能死战报国了。”

“马军门,”龙谦低声道,“我部又俘虏了十几名敌军,现在我将他们全部交给军门吧。”

这可是一份重礼。马玉昆再次打量了眼前这位青年标统,“好吧,既然有旨意叫你们回京,你们天黑后撤退吧。”

马玉昆的卫队接管了俘虏,包括联军的三个伤兵。山东军派出三副担架,将三个不能走路躺在担架上的俘虏送到北仓。临走时龙谦低声对马玉昆说,“军门,卑职以为,千万不要屠戮俘虏,万一战事不利,联军定会追究责任,卑职是为军门考虑……”

“好,有见识。贵部在西沽的战功,马某一定如实上奏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