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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北京(八)

荣禄进入飘满水果香气的慈禧寝殿乐寿宫的时候,分明听到了东南方向的炮声。匆匆礼毕,朝上瞟了一夜,一看老佛爷的神情,就知道慈禧已经听说了昨晚的巨案。

“你去了现场,是不是甘军所为?”慈禧开门见山,她肿着眼泡,没有化妆,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回太后的话,应当是。”

“传董福祥!”慈禧锐声喊道。

“太后息怒!”荣禄连连叩头,“太后息怒,万万不可啊。”

慈禧瞪着一双鱼泡眼,死死地盯着荣禄,呼呼地喘着气。

“太后,您听,炮声已经响了呀。”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慈禧冷静下来了。

“一切等仗打完再说吧。保不住北京……”

“北京能保得住吗?依靠董福祥那个强盗吗?”慈禧厉声问。

她知道,出了昨晚的事,她是内外交困了。庆、庄两府,特别是庄王府惨案,绝对刺激了满洲亲贵,堂堂亲王都没有了安全,朝廷的颜面何存?王公大臣们还有什么心思共抗大难?

庆王另当别论。庄王近来所作所为已经让慈禧恼火万分,死了也好!但是不能这个死法!即使是自己赐死那个混蛋,也比让人砍了脑袋强!麻烦就麻烦在其亲王的身份,朝廷不为自己人做主,谁还跟着自己混?

但荣禄说的也对,而且是完全站在自己立场上,为自己着想的。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下激怒了甘军,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没有一支既忠于朝廷,又能打仗的军队!如果八旗兵有祖先那份骁勇,何至于此啊……

“你不要管这件事了。”慈禧稳住了心神,眼下不是破案缉凶的时候,先顾战事吧,“要切实掌握好你的军队,懂吗?”

“奴才这就去安排。”荣禄已经两天未睡了,走路脚下都在发飘。

荣禄刚走,李莲英报,端郡王载漪递牌子求见。

“不见。”慈禧恨恨道。

“老佛爷,万万不可逼反了甘军啊。”一贯长于察言观色的李莲英低声道。

“嗯?”慈禧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总管太监,“叫他进来。”

是的,端郡王如今和庄王是一伙儿的,他绝对是为庄亲王的事而来的。该死的义和团,将这两个混蛋王爷的利益拴在了一起,成为打击政敌的最好武器。庄王猝然遇害,端王现在一定是又怕又急。如果不安抚住这个混蛋,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蠢事?甘军如今可是在城墙上呢。

想到义和团,慈禧已经熊熊怒火,一旦腾出手来,必将那帮乱民诛杀干净!

“太后,要给庄王报仇啊!”载漪一进殿便趴下大哭,“庄亲王死的惨啊,请太后下旨,让我去取了董福祥老狗的人头!”

“杀了董福祥,你去抵挡洋人吗?还是靠你的义和团?嗯?你不是说他们法术通天吗?怎么让洋人杀到城下了?你说!”慈禧压在心底的怒火彻底喷发了,劈手抓起手边一个玉如意朝跪在地上的载漪砸了过去,“给我滚回去老实呆着!城破之日,便是汝狗头落地之时!”

载漪下意识地一躲,如意扫到了他的肩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殿内鸦雀无声。载漪被慈禧的怒火吓坏了。自战事起,慈禧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威胁要砍他的脑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弓着腰站在慈禧御座旁的李莲英悄无声息地滑到载漪跟前,扶起了这位倒霉的郡王,压着声音说,“王爷先请回吧。”将载漪连拉带扯拽出了大殿。

“莲英哪,你从内库提五万两银子,叫崔玉贵去甘军劳军。具体怎么说,你去交代他。”

“嗻。”李莲英躬身答应。

消息自然瞒不住,一个上午,半个北京都知道了昨晚的凶案。

正在东便门指挥部队抵挡俄军的董福祥心胆俱裂。

这赃栽的!老子在这里跟洋人拼命,朝廷却搞出这一手!

消息是上午传来的,当时董福祥部刚击退了俄军对于东便门的第一次攻击,击毙了两名俄军军官,其中一名被打伤,躺在地上挣扎,好几拨俄军要救回那个军官,都被甘军猛烈的火力所阻,白白搭上了几条人命。这一幕让伏在城头指挥的董福祥看在眼里,判断那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心里很高兴,正酝酿着怎么向慈禧报捷呢。嗬,传来两座王府被血洗的消息,京城的人说,都是甘军所为!

董福祥气得跳脚,立即跑下城墙,准备进宫自辩。被他的幕僚部下死死拉住,“大帅,此刻千万不能去啊。去了就回不来了。”几个部下就一个意思,“千万不能离开部队!”

董福祥呼呼地喘着气,没心思再打仗了。

是呀,有本事一下子洗劫两座王府的,除了军队谁人能做到?旗兵不会做这种事情,京城的汉军也不大会,难怪人们都说是甘军,如果分析,还真他妈要想到自己头上!

董福祥可是与朝廷干过仗的!当年西北回民作乱,朝廷调左宗棠平乱,身为叛军首脑之一的董福祥因战况不利投降了左部刘松山,得到了刘松山的信任,这才一步步升上来。自己的万余军队,很多是当初的叛军,他们历史上可是与满清有仇的,特别是那些亲人死在朝廷手里的回回。

过去的事情先不提,就说最近。杀死日本使馆书记员杉山彬,董福祥被慈禧叫进宫里痛骂,直斥其为强盗!威胁要撤职治罪。董福祥当时也挺硬的,说自己被免职,可难保手下那帮不知朝廷礼仪的军汉作乱。这句话镇住了慈禧,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想起来,慈禧一定对他起疑心了。

再有,这段时间手下弟兄没少干见淫烧杀的勾当,据说顺天府不止一次向朝廷告状……

“来啊,将他们都给我叫来!”董福祥终于拿定主意,对身边侍卫下了命令。跟随他已久的侍卫头目董汉兴是他的本家侄子,知道统领大人说的他们是谁,立即去传令了。不一会儿,甘军几个主要的头领赶来了。

“王府的事,你们大概都听说了,”董福祥冷着脸问,“有人害我!现在这当口,咱们该咋办?”

“大帅!”一位操着西北口音,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参将大声道,“咱们为朝廷拼命,却有人这样陷害咱们,不干了!大帅,您说是谁,我去把狗操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他是甘军左翼翼长马云,董福祥的绝对亲信之一。

“对,宰了狗日的!太欺负人了。”另一位营官叫道。

“大帅,宫里来了太监,说是有旨意给你。”董福祥的主要谋士邢耀祖凑到主子耳边低声道,“偶觉得,大帅最好不见。”

“不见!就说我上城墙了,你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董福祥脸上露出狰狞,“大伙儿掌握好部队,天黑后咱们从广安门杀出去,朝廷怀疑老子,咱不干了,回甘肃去!”

这天下午,慈禧终于召集了御前会议。就常识而言,这个重要的会议开的太迟了!庆亲王奕劻没有露面,其他该来的都来了。

“战事如何?你们谁说说?”慈禧问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

大家本来仰面看着高踞御座上的慈禧,发生的王府惨案,将这帮王公大臣吓得不轻。本以为慈禧召集御前会议是研究昨晚的大案。现在慈禧问及城守事宜,一个个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了。

隐约的炮声不断传来,慈禧的怒气上来了,“你们,哑巴了?”

神机营总兵载澜哆嗦着说,“好像洋兵已进城了,已经到了天坛附近。”

“不是甘肃来的回勇?”慈禧疑惑地问。

军机大臣刚毅回道,“不是。是洋兵。广渠门已经失守,洋兵进城了。”

“广渠门是甘军守卫吧?”

“是,广渠门,东便门乃至东直门,都是甘军的防区。”荣禄禀报。

这个消息让御座下跪着的王宫大臣鸦雀无声。

广渠门失守的消息严重地打击了慈禧。她匆匆结束了御前会议,只留下了荣禄和载漪。

“立即查清战况究竟如何,特别是甘军的动态,明白吗?”今儿上午,崔玉贵带着银两去劳军,却没有见到董福祥。银子被甘军留下了。崔玉贵回来的禀报,让慈禧感到了严重的不安。即使是崔玉贵保证说东便门仍在手里,甘军刚刚打退了俄军的进攻,也没有给慈禧带来安慰。

董福祥为什么不接旨?

荣禄与载漪从皇宫出来,没敢各自回家,尽管他们现在最想的就是回家部署逃跑事宜。俩人来到煤渣胡同神机营指挥部,听到了更多不利的消息,朝阳门也失守了,大批的联军已经涌入内城。

荣禄不再犹豫,再次回到皇宫,将这个消息报告了慈禧,“老佛爷,不能再犹豫了。得赶紧走了。”

往哪里走?慈禧死死地盯着荣禄。

似乎猜到了慈禧的心思,“甘军不可靠,他们一定向西回甘肃,所以不能走西面。只能向北,走德胜门先出城再说。”荣禄顿了顿,“奴才已集结了武卫中军,随时可以护驾出发。”

“嗯,做的好。李鸿章到了哪里?”

调李鸿章来京出任直隶总督的电报早已发出。在确认天津失守后慈禧就做出了这个重要的决定。打不赢,只能求和了。可是,现在必须留下几名可靠的大臣维持局面。

荣禄知道,这个差事,怕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8月14日晚上,慈禧突然召见军机大臣,她要研究留守及撤退事宜了。但是等了很久,竟然没有一位军机前来!

性格一向刚强坚毅的慈禧绝望地落泪了!

很晚了,终于来了三位军机:刚毅、赵舒翘及王文韶。两位汉大臣与一位满人。

慈禧劈头便问,“那些军机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准备丢下我们母子不管自顾逃命了?”

三位大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现在已经无法追究责任,慈禧对三人说,明日尔等遂吾同行吧。

三人长长的舒了口气。太后总算是拿定主意了。

慈禧奇怪为何荣禄竟然不来。

这是一个漫长恐怖的夜晚。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太后总能听到殿脊上有猫的叫声。宫殿里到处有野猫,不稀奇。但稀奇的是今晚的野猫似乎特别多,还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

那其实是流弹发出的啸声。

第二天一早,慈禧做了一件千古流传的事,将光绪皇帝的宠妃珍妃处死了。

这是8月15日早晨发生的。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聆听着彻夜不息的“野猫”叫声,慈禧究竟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想到了珍妃,不然不会一早就安排这件事。

珍妃是年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年纪。她出身镶红旗,姓他他拉氏。她是官宦之后,其祖父曾任陕甘总督,伯父当过广州将军,父亲长叙当过户部右侍郎,都算官位显赫了。珍妃幼年曾与同被选为光绪妃子的姐姐随伯父长善长住广州,十岁时才返回父亲身边。她在选秀中被挑中入宫时年方十二岁,最初封嫔,五年后与姐姐一同升为妃,她的名号为珍妃,姐姐为谨妃。

珍妃是光绪最宠爱的妃子,也曾讨慈禧的喜爱。她天资聪慧,性格开朗,无拘无束,藐视一切“规矩”。这种性格的养成,除掉遗传因素外,与她小时候在风气开放的广州生活过有关。珍妃有文化,据说在广州时,曾随著名文人文廷式学习过。因为其聪慧,一度时间颇得慈禧喜爱,允许其在办公时陪侍左右。珍妃只要往慈禧面前的奏折上看上几眼,便能将内容记个七七八八,而且会猜对慈禧要下什么样的旨意,让慈禧十分惊讶。珍妃的字写的很好,慈禧赐群臣的“福、寿、龙、虎”等字,多由她代笔。这样的才情,加上不错的容貌,自然会得到皇帝的喜爱,但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冷落了慈禧为皇帝准备的那个皇后,皇后是慈禧的亲侄女,这就出了问题。

珍妃失宠于慈禧的另一个原因,并非民间传言的支持光绪变法而触怒了慈禧,而是其自身的不谨。先是由于其勾结宦官恃宠卖官——清制,皇后年俸1000两,妃子只有200两。珍妃或许因为小时候在广州长大的缘故,眼界比那些养在深闺的秀女们开阔的多,她的手面太大,那点月例连脂粉钱都不够,便联络奏事处(太监与朝官传达沟通之处)太监及其他有实权的太监干拉官纤的事(指收人钱财为其跑官)。珍妃的任务是说动光绪帝,最为关键,因此获利最厚。这种事干多了总会出问题,被两江总督刘坤一弹劾的上海道台鲁伯阳一案便扯出了珍妃,鲁伯阳为谋上海道,曾花了四万两白银,这些钱大都落入珍妃的口袋了。此事尚未完结,又出了四川盐法道一案,主犯叫王铭,竟然是个文盲。因为这个级别的官员上任,照例要见次皇帝,光绪问王铭在哪个衙门当差,居然回答说在木厂。光绪大惊。命其写出其履历,此人久不成字,因为他是文盲,当然写不出来。光绪遂另降旨将其开革,这件事包不住了。自明代起,后宫不得干政就是一条铁律,虽然逐渐成了纸面上的东西,但一旦摆在桌面上也不能不处理。为此珍妃与其姐姐谨妃被贬为贵人,幽闭于冷宫,不得与光绪见面。这是甲午年四月间的事,甲午之战尚未爆发,与戊戌年尚有四年之久。

慈禧觉得珍妃坏了规矩,慈禧很讨厌女人干男人的事,她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了。戊戌变法使慈禧最后对珍妃失望,慈禧其实不反对变法,国事搞成这样,不变怎么行呢?但光绪怎么能将自己视为绊脚石,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还给袁世凯下密诏?而且,就靠着康梁那几个书生,能成什么事?他们谁比自己更懂这个老大蹒跚的帝国?

这一切不可能瞒着珍妃,光绪实在是太宠爱珍妃了。珍妃不可能不参与,但对慈禧竟然一点口风不漏。

于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便将珍妃列入了“死亡”名单。光绪被囚禁于瀛台,珍妃却被囚于冷宫,地点在与慈禧寝宫不远的钟粹宫北三所,据说那里是明代皇宫里奶妈们住的地方,简陋不堪。珍妃住在那里,与世隔绝,屋门被反锁,太监每日送些冷饭残羹,每隔几天,总有太监代表太后过去“奉旨申饬”,珍妃必须跪听训斥。或许慈禧只是要这个活泼的女孩儿自然死亡,并没有想去处死她,但在确信联军已经进城的这个早上,慈禧决定处死珍妃——命大太监崔玉贵将其从屋里拖出来,塞进贞顺门边的一口井里——那口井至今犹在,被后人呼为珍妃井。

值得一提的是,一年后,慈禧终于回到了皇宫。她第一时间便将执行了珍妃死刑的崔玉贵给开革了。崔玉贵的地位仅次于李莲英,是内宫数得上的权势人物,很多重要的差事——比如出宫传旨,都是崔玉贵承担的。为什么开革崔玉贵,因为慈禧并不是真的要处死珍妃,而是说了句“不听话就将你扔到井里去”。结果崔玉贵逞能,真的将珍妃推到井里害死了。失去了生活着落的崔玉贵很不服气,留下许多关于珍妃之死的传言,因为他是当事人,他的话自然具有权威性。以他所说,是因为慈禧不准备带珍妃走——大部分妃子都不能走,包括珍妃的胞姐谨妃。珍妃说了句,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下皇帝坐镇京师,主持大局。这句话戳到了太后的心窝子,慈禧大怒:死到临头,还敢胡说,立命自己将珍妃拖出去处死。珍妃大叫,我没有死罪!皇上没让我死!慈禧说,皇上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去!

历史的真相总是被隐藏于重重的迷雾中。不过等慈禧一年后回京,以珍妃殉主,吩咐厚葬珍妃,追赠珍贵妃,还亲自为她写了祭文。

为什么讲这段与本书主线偏离的情节,主要是反映慈禧睚眦必报的性格。戊戌之变是慈禧一生的最痛,慈禧绝对不会饶恕戊戌的“罪人”们,她或许认为,导致庚子国难的根由就是戊戌变法。既然不能带哪些嫔妃们走,那就必须考虑她们万一落入联军手中的后果,别人犹可,珍妃是万万不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即使珍妃不顶慈禧的嘴,最好的结果就是一条白绫。

其实,这位给中国带来深重灾难的女人并不是不懂得报恩,比如对于官至四川总督的吴棠,因为区区二百两纹银,终身信任有加,不管言官们如何弹劾,她一概不理不睬。

做完了这件事,慈禧必须走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出城之路并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