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俊与大卫在济南分手,大卫由情报科的第一批成员胡福才护送去了天津,宁时俊开始办龙谦交给他的“外交”使命。但第一件就办砸了,袁世凯根本不见他,有关部队驻扎,编制,军费,武器等一系列问题便无从谈起。等了数日,仅见到了袁世凯的参谋长徐世昌,此人的头衔一大串,但就是参谋长的职责,哪里有这三个字直截了当,含义明白?这算是对等接待?宁时俊发现,当初办理招安事务时的徐世昌判若两人,当初的谦恭之态再也看不到了,架子彻底端了起来,言语间除了傲慢还是傲慢,唯一的收获就是将报告递到了徐世昌手里,没有任何的答复,也不会有答复了。
宁时俊清楚了济南的态度,出于礼貌,又等了两日,再去见徐世昌,下面的人说徐大人跟袁大人出去视察部队了,还不晓得何时回来。宁时俊不再耗费时间了,掉头去了太原。
宁时俊是蒙山军中极少数理解龙谦打通关节意义的将领。也懂得当前最重要的不是军费和武器,而是真正控制沂州和兖州。所谓真正控制,就是军事占领,就是挤走袁世凯武卫右军直属部队,由蒙山军接管沂州兖州的防务。做不到这一点,龙司令所有的宏图大计都是纸上谈兵。
蒙山军内部不是没有意识到此问题重要性的人,而是没有几个真正理解龙谦采取外交斡旋的方式达成目的的含义。龙司令需要的是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猛烈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不是重新与官府开战。
被招安成为官军已经九个月有余,部队内部没有几个人认为自己已成为官军了。这种现象是宁时俊乐于看到的。从蒙山贼到蒙山军,再到威胜军右翼,短短两年内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征服了宁时俊,他坚信龙谦会让这支部队得到更大的发展,最近龙司令总是用“团体”一词,很形象,很贴切。
龙谦出任两州镇守使让部队高层欣喜若狂。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整编的逐渐完成,高层渴望占据兖州及沂州的心情更加迫切。数千人局促在十几个乡村里,又是冬季,住宿,训练都很成问题。龙谦曾开玩笑地说,我这个镇守使不急着进城就位,他们比我还急。不就是希望过上更为舒适的生活吗?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这种苗头很值得注意呢。
作为统管部队训练和后勤的参谋长,宁时俊理解诸将的心情。认为不能简单地视为诸将渴望过上更为舒适生活是他们急于进入城市的主要动机。他们主要是要占据地盘。在部队离开蒙山后,建立根据地的好处算是尝到了。现在有了更大的舞台,更大的回旋空间,不急迫地实现是不可能的。但宁时俊鄙视团体内大部分人迷信武力的态度。他们认为既然龙司令已是两州镇守使,占领沂州和兖州是理所应当的事。完全可以用武力驱逐李纯和曹锟两个手下败将。这种态度以鲁山为代表,封国柱、冯仑是其坚定的支持者,他们认为,如今蒙山军实力达到有史以来最强,当初可以战胜官军,现在没有理由做不到,他们甚至私下埋怨龙谦对官府的软弱,他们不退兵,赶走就是了!反正咱们占着理,怕球!
冯仑封国柱甚至认为,龙司令完全是因为投降了朝廷后专心要做朝廷的忠臣,变的胆小了,畏手畏脚。
宁时俊现在相信,龙谦绝不是满清朝廷的忠臣。尽管他在护送朝廷的路上表现出尽职尽责的一面,而他在威胜军右翼成立后,时不时也会在一些场合讲一些忠于朝廷,为太后分忧的话。宁时俊注意到,这种话一般是有外人的场合才讲,比如唐绍仪、吴永在场的场合。而内部的会议,龙谦极少提朝廷,还是蒙山军整军以来的那一套。最大的证据在于,龙谦抓住机遇断然打劫王府的行为,证明了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跟满清朝廷站在一条船上。这个判断对于宁时俊是乐于看到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宁时俊便对朝廷彻底失望了,或许是给家族带来灾难的甲午海战的失败,改变了他的命运,或许是在蒙山寨的时光,让他萌生了改朝换代的念头。但可以确认的是,是在龙谦接掌蒙山寨后,才在宁时俊眼前打开了一扇窗子。
首先是他命运的改变。孙氏兄弟是歧视知识分子的,如果不是龙谦掌权,他不会跃升至幕僚长的高位,特别是“二一”整编,他一跃而成为蒙山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
其次是部队的发展,从一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响马队伍在短短两年内实现了不可思议的转身,成为朝廷新建陆军的一支,有了自己的编制和地盘。
第三是龙谦令人惊异的深谋远虑,比如对去年天下大势的运用,除掉那个人,谁会想到发生在北京和天津的一场战争,彻底改变蒙山军的命运呢?谁能在三月份就着手布局应对这场战事呢?龙谦对江云的任务并未瞒着他,他完全清楚,当时他心里纳闷龙谦是否想当然了,因为义和团,朝廷真的会和洋人打起来?即使打起来,又干蒙山军何事?结果使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身处鲁南腹地的一支响马,一战成名,彻底实现了又造反者到官军的华丽转身。不仅如此,勤王一战,让蒙山军有了雄厚的物资基础,靠着抢来的金银,什么事不可做?坐吃山空也够了!而龙谦却深谋远虑,拉来贾继英,利用大卫,展开了他商业上的布局。有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基础,假以时日,蒙山军在龙谦的带领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简直不敢想象。
第四就是龙谦对于经济的重视。如果练兵整军作战展现了其在军事上的才华,关心民生,谋划实业,发展经济则是更重要的一面。一些短视的家伙总是习惯于抢掠,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或许可以依靠打家劫舍来生存,如果部队发展五倍十倍乃至更多呢?没有自己的地盘怎么行?没有自己的实业怎么行?从曾国藩、李鸿章到张之洞,那些注定留名青史的大人物哪个不是扑下身子亲自打理经济?龙谦对于经济的一些想法他不是很懂,尽管他是有最多机会与其交流的,而龙谦也没有对他隐瞒任何事。他认为龙谦很多另类的想法可能与他海外经历有关,自己这方面是差多了。可有钱才能练就强军的道理自己一清二楚。当初伯父亲口讲过,北洋水师十几年发展缓慢,都在吃老本,已经被日本海军超越,盖因朝廷无力添置新船之故。一国如此,一家亦如此,没有钱粮,你还养什么兵!
最后就是龙谦个人的魅力了。宁时俊与“团体”内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是读过书的,四书五经不必讲,《纲鉴易知录》、《资治通鉴》以及前四史,他都是通读过的。这是这个时代追求功名的书生们的必读书,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或许他对历史的理解和掌握程度还不如陈超等人。自蒙山整军,他便悄悄地将龙谦与他所了解的历代开国帝王做着比较,这是不能对人言的。聪明天授,豁达大度,知人善任,通晓天下大势这些共性的东西,那个人无一不备。而生活之简朴,律己之严,个人修养之高更是令他钦佩无已。最令宁时俊感动的是,那个人对普通士兵,普通百姓的关怀爱护发自内心,绝非作伪。起初认为不过是上位者难以避免的做戏,但日子久了,他颠覆了自己的看法,那是他的天性,绝非做戏。
有这五条,宁时俊决心死心塌地追随那个人到底也就顺理成章了。蝇附骥尾而致千里就是这个道理。他知道存了这样想法的绝非他一个人,大批的军官士兵都对他们的大头领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但自己与他们不同,他们不过是一种低层次的追随,自己则是将那个人作为刘邦、刘秀、曹操、朱元璋看待的。宁时俊坚信。只要给龙谦足够的时光,他一定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
枭雄们共性的特点就是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所以,龙谦压制部分将领的不满,采取官面上的通则去解决眼下的难题,宁时俊不仅理解,而且深为赞赏。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办,足见他对自己的信任。济南的事情办不好在预料之中,袁世凯的态度并未超出龙谦的估计,但太原之行却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必须用朝廷分制诸将的心理达到打压袁世凯的目的。这些不能对人言的话,龙谦都对自己讲过。所以,宁时俊并未因山东巡抚衙门的冷淡而泄气,依旧信心十足地奔赴朝廷的行在——太原。
如果换了其他人是办不好这件事的。但宁时俊可以。这就是出身不同的缘故了。办成这件事的关键在两个人,一个是荣禄,另一个是李莲英。
到达太原后,宁时俊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盘算了自己行动的先后次序。他认为,应当先找荣禄,后找李莲英。一来跟荣禄的关系近一些,二来荣禄比李莲英更容易见到。最为关键的,荣禄是威胜军右翼的顶头上司,向他汇报威胜军右翼的整编情况是利理所当然的事。等见过了荣禄,视其态度,再决定如何相求于李莲英这个大太监。
宁时俊必须先摸准荣禄现在何处。但他在太原并无朋友。当初跟龙谦来太原时,几乎没有离开南郊的军营一步,随后便率军去了娘子关抵御洋兵了。思来想去,他先去大德恒票号太原分号去碰碰运气。希望能见到贾继英这个唯一的自己人。但估计龙谦相中的他这位山西老乡现在北京呢。果然,问到贾继英,票号说他已经辞职另谋高就了。说话间,后堂转出一个身穿酱色长袍的年轻人,一见宁时俊便楞了下,随即喊了一声,“喔,这不是龙将军手下的宁大人?小可曾随贾经理去过贵军。”
宁时俊大喜。依稀记得有这回事,“正是宁某,恕宁某健忘,您是?”
“敝姓秦,曾是贾先生的襄理。蒙东家赏识,接替了贾先生之职。宁将军不是随大军东进山东了吗?”
“是的,此番是奉了我家将军之命来朝廷公干……”
姓秦的掌柜将宁时俊请入后堂,一番相谈下,宁时俊获得了他需要的情报:荣禄就在太原,住在行宫旁边的一所两进小院里。那位秦掌柜关心贾继英的下落,说乔财东对于贾继英的辞职很是惋惜,隐约听到贾继英是投靠了龙谦,乔财东甚至想亲自去山东拜访龙谦将军。
宁时俊没有正面回答秦掌柜的问题,反问道,“贵东家找我家将军有何事?”
秦掌柜笑道,“敝上极为敬仰龙将军的功绩。又听说将军祖籍太原,很是叹息未能亲自拜会龙将军,为此还责备了贾先生一番。不久,他便辞去了太原分号掌柜职务,不知所终,敝上猜测他一定是去投了贵军。敝上说,龙将军前程无量,若是能高攀上龙将军这个朋友,大德恒的生意定会得到扩展……”
“甚好。如今我家将军驻军鲁南,已将鲁南巨寇清剿一空。连番与沂兖两州知府商议推行新政,发展工商的大计。贵号立足鲁南,定会受到大力的支持。”
两人相谈甚欢,秦掌柜执意请宁时俊吃酒,太原有名的小吃有一种叫头脑的,算是一种药膳,冬季里最是补养。秦掌柜当即派了伙计到著名的清和元饭庄订了位子。一餐饭吃下来,有关朝廷及北京的动向打听到不少。说到前段时间被逼自杀的赵舒翘赵军机,秦掌柜唏嘘不已。
“真是惨啊。堂堂宰相,竟然被洋人逼成这样……”
宁时俊可不关心那些朝廷大员的命运。他只要荣禄健在便好。此番来太原,他身上揣了巨额银票准备打点关节,还带了些山东的土产。东西都是在济南买的。宁时俊想,荣禄也算读书人,是不是买一件雅一些的礼物作为见面礼更合适一些?所以,他向秦掌柜打听了太原古玩店的所在,第二日留下两个随从留守客栈,自己带了一个亲随(从警卫连挑选的士兵)去街市上闲逛。作为满清的临时都城,太原市面上比起几个月前朝廷刚到繁华了许多。朝廷行在南面不远的几条街道,就是太原古城的商业中心。宁时俊打听了古玩的所在,一路步行过去,一家家浏览了一遍,最后在一家名为宜古斋的古玩店里,跟店主聊起来。
当店主知道他是要送礼给朝官时,胖乎乎像个肉球般的店主笑嘻嘻地问,客官要送的那位贵人,是什么地位?
“贵人,对,是贵人。差不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
“那,就是这一件了。价位算是中等……”店主将宁时俊带入后堂,取出一帧古画,是明代文徵明的画,《古木寒泉图》。
“喔,是真迹吗?”宁时俊不懂古画。
“其实又何必追求真迹?”胖掌柜笑道,“关键是敝号的东西有人认。”
“明白了。文徵明的画留于世间的不算多,朝廷西狩此地有段时间了,难道就没人购买这样的东西?”
“您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胖店主压低了声音,“这幅画,我已经售出三回了。”
“喔,明白了。什么价?”
店主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这就是见军机的行情。一口价。”
“那好吧。”宁时俊从怀里摸出一张一万两的大德恒的银票,拍在了茶几上,“这幅画,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