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注意到,龙谦在与自己的长谈中,竟然没有主动问及他的妻儿。
在陈超看来,陈淑自出嫁后性子改了很多,原先那种风风火火万事不忌的毛病基本上找不着了,变得稳重,贤淑,差不多已经是传统意义上相夫教子的贤妻了。
龙谦对淑儿不好吗?陈超没有证据,更没听淑儿讲过。在有了振华之后,看上去淑儿很是幸福。但陈超总是感到龙谦对侄女淡淡的,缺少应有的激情。按说他们少年夫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龙谦自五月底六月初率军北上后一走就是半年,见了自己这个老丈人的面,第一句话问及妻儿是理所应当。但俩人从山东聊到京师,小姨子的婚事也想到了,唯独没有专门提及妻儿,只是在谈及搬家的时候顺便提了陈淑一下。
这就是豪杰情怀?抑或他在淑儿外面有了女人?对于后一条,陈超立即在心里否定了。结识龙谦的几年里,从没有看到和听说他有好色的毛病,相反,他一直提倡一种苦行僧的生活,并有些苛刻地要求着他的部下。比如嫖妓,在时下并不是一件道德败坏不能容忍的事。在士林中,嫖妓吃花酒甚至被视为一种风雅。但在蒙山军中,这种观点根本没有市场。至少在表面,军官们是不敢狎妓的,这个陈超完全清楚。
在郑家庄时期,乡村没有公开的妓院,最多有几个暗门子。蒙山军在郑家庄和陈家崖一带驻扎很久,从未听说蒙山军闹出什么绯闻。
陈超认为,所谓上行下效,龙谦走得正,一帮高级军官有样学样,下面的自然不敢胡来。部队驻扎沂州后,城里有两家规模不大的妓院,军饷丰厚的军官们是有本钱嫖妓的,但因为龙谦高度重视部队入城之事,专门指示参谋处专门下发了部队入城守则,其中就有严禁官兵嫖娼的条款。
那份油印的发放至全军的入城守则陈超还收藏了一份至今。他曾对妻子说,龙谦不简单,确实是做大事的。一般人从乡下搬至城里,早已乐昏了头了,哪里会想到种种弊端?能够身处顺境而保持一份敬畏,必非常人。尽管这样严格的军律似乎难以始终坚持下去。
入城守则是下发了,但并不等于所有官兵都会遵守。蒙山军军纪严明,但还是有假日,休假的官兵在城中的酒肆喝酒也不算违纪。而酒酣的官兵跑到妓院去发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有人犯规,就有人会被军法处查处。蒙山军入驻沂州的两年里,累计有十一次嫖妓犯事被抓。无一例外,犯事的事主都依照军律受到惩处,军官被免职下去当了大头兵的同时,还需要缴纳罚款并被责打军棍,而士兵则一律处以二十军棍的处罚。按照宁时俊的说法就是抽大烟嫖妓女的人根本就没资格在蒙山军当兵,更不要说是当军官了。
陈超私下认为蒙山军的军规过于森严了些,有些苦行僧的味道了。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实在是过于多了些。果然,有一名因嫖妓被免职的排长选择了自杀。那是一名参加过蒙山军最为自豪的西沽之战的、在根据地参军的老兵。此事引起部队内部的震动,一种声音说,龙司令什么都好,就是军规过于严酷了,严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既然允许开院子,花钱找姑娘又算什么事?
为此,龙谦召集了沂州驻军连长以上军官开会,唐绍仪陈超周学熙等人也受邀参加了。这次会议上,龙谦从那位姓郭的排长含愤自杀的事件讲起,分析了事件的起因和处置,认为那个曾经在战场上立功的军人选择自杀完全是自绝于蒙山军,给部队丢了脸,抹了灰,是蒙山军的败类!根本不值得同情!那些为他鸣不平的人要么就是别有用心,要么就是糊涂透顶!龙谦问,在座的都是军官,职务最低的也是连级了,我们蒙山军自蒙山整军开始制定军规,几经修订,规矩是越来越多了,这是事实。但是,为什么要制定这么多的军规,从什么出发点去制定军规约束大家的行为,我想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清楚的!我龙谦治军,不仅要打造一支敢打仗能打仗的军队,还要培养一大批在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才!不仅在技能上,更要在品德的培养上!我就不相信了,难道真有人认为嫖娼宿妓是风流潇洒值得自豪夸耀的事?假设你的父亲是这样的人,你也会衷心地为其喝彩自豪?
陈超的内心极为震动。为龙谦那句要培养造就大批这个时代最杰出最优秀人才而震动。
龙谦接着讲了军官的荣誉观。龙谦指出,蒙山军军官在具备高超的军事技能、严格的纪律素质的同时,还必须具备高尚的道德情操。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年纪最小的也超过二十岁了。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其实大家心里一清二楚。之所以犯错,在于自己抵挡不住诱惑。喝酒嫖妓是小的诱惑,大的诱惑呢?假如我们的敌人以高官厚禄来收买你呢?给你一千两一万两甚至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让你出卖我们这个团体呢?让你要我这个司令的脑袋呢?是不是也会动心?我认为,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情况,只有能够抵御小的诱惑,方能抵御大的诱惑。比起女色来,还有更大的诱惑等着你们。那个自杀的排长,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今日能违反不准嫖妓的军纪,明日就可能出卖我们这个团体!你们在座的一些人为什么要替他打抱不平?这件事上,军法处又有什么错?我龙谦虽然是一军之主,但军纪对于我,跟你们是完全一样的!要求你们做到的,我龙谦一样做到!假如你们抓了我去嫖妓,我自己娶连队扛枪当兵去!
这话很重。所以,陈超根本不信龙谦在女色上出问题。
从陈淑与龙谦夫妻感情上开始,陈超有一次认真地思考龙谦的为人了。
在郑家庄时期,陈超常看到龙谦与部队一起出操训练,伙食从来没有开过小灶,大多数时间是和司令部机关一起吃饭,少数是下部队就餐。除了住的特殊一点,陈超找不到龙谦这个一军之主特别的地方。直到将司令部安在沂州,龙谦正式将侄女娶过门,这才算有了自己的家。起初不过是租了一处院子,后来才盖了那栋小洋楼,倒是那栋小楼的兴建和装饰,让陈超看到了龙谦的另一面,那就是他其实是个很懂享受的,无论是饮食还是居室布置,都有着极为精致的品味,平素展现在大家面前的,不过是他精心的掩饰而已。
只有胸怀大志的人才会如此隐忍,如此的“虐待”自己。陈超甚至想到了一个历史长河中的人物——葬送了西汉王朝的王莽。
龙谦会是王莽吗?他会亲手将大清王朝葬送吗?龙谦会建立自己的龙家王朝吗?这个不能对人言的残酷问题,残忍地折磨着陈超。最为令他惊恐的是自己竟然隐隐希望出现不忍言的那一幕,希望亲眼见证一个崭新王朝的诞生,但那个新王朝,可千万不要是王莽的新朝。
龙谦有本事走到那一步吗?陈超无数次问自己。当龙谦占据鲁南两州,神奇地培育出两个名震全国的实业集团后,对于那个问题,陈超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当蒙山军扩编为北洋新军第五镇后,陈超便坚定地认为龙谦会实现那个目标。当初蒙山军才几个人?执掌山东军政的袁世凯就拿龙谦没办法,陈超可是亲眼见识了蒙山军连战连捷的人。当初龙谦凭着手里那么点力量便可以对抗袁世凯。如今龙谦的军力比原先至少壮大了几十倍!如果从地盘上讲就更为惊人。袁世凯就算接掌直隶又如何?就算除第五镇外的其余新军全部效忠袁氏又如何?龙谦能用两年时间将鲁南建设成如今的局面,如果再给他两年时间,龙谦难道不会将山东省打造成鲁南一般的铁桶江山?如果龙谦有了四五个鲁南,实力将扩张数倍!就算袁世凯有六七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新军,一样不是龙谦的对手!
自从举家迁入沂州,亲身参与了华源实业的创建并亲眼见证了鲁南工业化的崛起的陈超,学会了用完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和研究社会。这个角度,就是经济的角度。
从鲁南实业的形成到逐步壮大,带给陈超的不止是震惊,而是崭新的认知。鲁南实业的崛起,带给陈超最大的震撼是资本那沛然难御的力量。几次扩股,将鲁南官场彻底绑上了华源及中兴的战车,在鲁南,没有哪一级官府会刁难华源及中兴。因为刁难华源和中兴就是刁难自己。谁会与钱过不去?在鲁南,华源及中兴涉及到官府的事务,比如征地,比如募集员工,比如官司纠纷,公司无需向任何一级官府打点,也可求得公正。而陈超曾经认为,大清朝已经成为不打点关节便一事无成的关节社会。而这个判断,在鲁南出了意外。
为何会这样?龙谦一句话便道破了秘密,“当他们认为实业集团的发展更有利于自己,超越了索贿所得,他们便会不遗余力不求贿赂地支持实业集团。毕竟索贿受贿是有风险的,即使腐败已不可救药的满清政权,很多索贿还是摆不上桌面并且会受到政敌的攻讦。而入股实业集团,是他们看到了实业集团辉煌的未来。合法地谋求超过索贿所得的红利,自然就会成为他们的选择。”
“这样就可以杜绝行贿受贿?”陈超疑惑道。
“不,不会。你想的太简单了。打造一个干净的社会,干净的政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用经济手段永远比用政治手段更为有效。”
说这句话时,龙谦神色凝重。
资本的威力不止在于鲁南,自周馥以下,山东官场的很多人成为了华源和中兴的股东。华源和中兴付出的代价是股权的稀释,换来的是大量的现金和鲁南乃至山东官场的支持。像赠与周馥那样赠干股毕竟是少数,要想获得两大实业集团发行的新股,官员们还是要掏真金白银的,但华源及中兴强势发展的势头及第一年的分红打动了官员们,在判断两大实业集团红利所得远高于将银子存于票号钱庄后,他们自然选择了购买鲁南两大实业集团的新股作为牟求财货的手段。
中兴的情况不晓得,但华源仅去年中元节内部发行新股便募集了白银120万两!其中80%是来自于官员的购买,只有20%是针对华源实业员工的。
鲁南两大实业集团的投资已经非常惊人,身处其中的陈超反而不觉得有多了不起了。当他次日见到山东机器局的总办徐建寅并做彻夜长谈后,他才意识到华源和中兴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