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遇到了奇怪的事。”张孝准闯入蒋方震的屋子,见只有他在,压低了声音道。
蒋方震正专心阅读手里的一本小册子,“唔,润农啊。你怎么回来了?”蒋方震知道张孝准去了长春办永久军营的勘址,不知为何又回了吉林。
“我是孔标统派回来的。”张孝准一把夺下了蒋方震手里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前几日来了几个奇怪的客商,就住在齐协统的司令部,当时陆大人也在三十六协,他们似乎是不一般的故交,连着举办宴席,连七十二标丁标统也赶了回来。好生奇怪,什么样的客商值得陆大人如此重视?”
“找到答案了?”蒋方震将张孝准手里捏着的那本《步炮协同》取回来。
“那些人是山东人,已经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我恰好看到了他们。孔标统解释说是陆大人的表弟,我看没那么简单。”
“你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军人!而且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即使穿着便服,也难以掩饰军人的气质。”张孝准回忆的神态,“还有,他们是山东人。我听见他们说话了,虽然隔着远没有听清楚说什么。”
“山东有什么正规军队?”
“你说他们是第五镇的人?”
“十八镇中,第五镇的人多了,你才发现?”
“谁?”张孝准紧张起来。
“这本战术教材,你认为胡子能编出来?还有那些多如牛毛的内务条例,简直比日军还详细了。胡子能编出来并严格执行?就是你的工兵标上司,你觉得他会是一般的胡子出身?”
“我的天!你是说,十八镇军官多是第五镇派来的?我的天!”张孝准脸色大变。
“润农,咱们来了多长日子了?”
“快一个月了吧?”
“三十五天。三十五天才发现这个秘密,你真不是干情报的料。”
“你早就发现了?”
“也不是。我是半个月前才肯定。”蒋方震站起来,走到门口朝院子里看了看,“自陆统制以下,林参谋长,商副参谋长,还有齐协统他们,都是第五镇高级军官!这一点,不要怀疑了。还有,你没注意他们的编制?参谋长,副参谋长,北洋系军队都是没有的,似乎只有第五镇才有。而且,参谋长职权尤重,部队的训练编组基本上说了算。据我所知,德国陆军就是这个传统。山东可是德国人的地盘,第五镇不止一次与德国人联合演习。山东军火,大部分来自德国。听说山东武备学堂的德国教官可不少。”
张孝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了片刻,“我的天,我的老天!”
“没错吧?”蒋方震神色平静,“其实我刚来就发现他们不一般了。起初以为是接受了俄国人的训练,后来发现不是。他们的好多东西,跟俄国人八竿子打不着。特别是纪律条例,是我见过最好最严格的,你注意到了吧?他们的上下级极为分明,称呼很正规,绝不是胡子队伍能具备的,更不要说是训练水平了,要说那些军官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打死我也不信。”
“可是,可是……”
“你是说这支队伍在日俄战争前就出现了?对吧?为什么山东第五镇不能抢在日俄开战前派兵出关?”
“这是龙谦早就布的局?”
“朝廷低估那位龙提督了……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想不到国内藏龙卧虎……有意思吧?”
“龙谦率第五镇南下镇压,松坡不是说……”前些日子,他们接到了老同学蔡锷发自南昌的信函。
看着张孝准疑惑的神情,蒋方震肯定地说,“不用瞎想了。龙谦绝不是你们同盟会的人。否则孙先生还用费那么大的力气?湘赣举事也不会迅速失败了。”
张孝准在东京加入同盟会,并没有瞒蒋方震。但蒋似乎对政治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军事问题。
“又一个心怀叵测的枭雄!好深的计谋,好远的布局,袁世凯,嘿嘿,袁世凯……”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有什么奇怪?不过,他们既然是第五镇的人,你的宏图大计怕是难度更大了。”蒋方震笑笑。他知道张孝准的目的是带兵,争取掌握一支军队。接受唐绍仪邀请到关外投靠唐就是存了此心。因为他们打听了,国内实力最强的北洋系恰恰容不下他们这些留日军校生。本来想去武昌投靠留日生比较吃得开的张之洞第八镇,却接到了唐绍仪热情洋溢的邀请函。俩人于是与蔡锷分手,来到了关外投军。
奉天整军尚无眉目,让日本人吃了大亏一时间名震关外的满洲步兵师被朝廷收编为新军第十八镇,他们与另外七个北洋系军官被派到了吉林。蒋方震是对吉林这支让日军吃了巨亏的军队好奇,想实地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张孝准则觉得来十八镇或许更接近自己那个目标。
“所以,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准带兵,只能当参谋?”
“然也。不过人家也算量才使用。你学的工兵,人家就让你干工兵。”
“难怪蔡锷说第五镇为天下精兵,国内罕逢敌手……”张孝准喃喃道。
蒋方震听懂了张孝准的话。他的意思是第五镇派了一批军官到关外拉起队伍,就能打得日本人满地找牙,可以推测第五镇本部该有多强了。日军,日军可是打败了俄国人的军队啊……
“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去山东?”
张孝准没有吭气。
“润农,听我一言。”蒋方震站起来,在地上踱着步,“你的理想是反清,龙谦绝不是满清的忠臣,这点,你们有着近乎一致的立场。十八镇在吉黑两省剿匪安民,办的也是利国利民的事,我们不妨就在十八镇呆着。暂时不要想着一走了之了。”
“喔,你不去德国求学了?”张孝准知道,蒋方震可是一直谋划着去德国学习陆军的。
“暂时不去了。”
“你说,龙谦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肯定不是替满清卖命。”
“可是他为何率军镇压起义呢?这不是自相残杀吗?如果……”
“如果什么?据山东而举旗造反?接受同盟会的领导?你们同盟会给人家什么位子?让孙先生让出总理吗?”蒋方震哂道,“现在一切都看明白了,只要有点头脑的都看的很明白了。朝廷对那位龙大人的猜疑,不在袁世凯之下。这边收袁慰庭的军权,那边借刀杀人,调虎离山,将第五镇调出山东。你看吧,下一步,朝廷必然对山东动手。都说山东有钱有军火,朝廷早就垂涎三尺了。”
“那你说,龙谦搞出这个十八镇,是何用意?”
“很简单啊。如果十八镇南下支援山东,奉天能挡得住?奉天失陷,直隶的北洋军敢不敢全军南下?其实,十八镇留在北满就是一种威慑,只要他们亮明身份,朝廷,或者北洋就有所顾忌。”
张孝准思索着,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兵学讲究“势”的妙用,有时候声势比行动更吓人。而且,十八镇南下,奉天兵马是挡不住的。张孝准在奉天一年多,对此很是清楚,“难道龙谦在四年前或者更早就看出了这点?”
“那你得去问龙谦。”
“龙谦这厮镇压起义,已是我同盟会之死敌。孙先生图谋南方已久,如今第五镇扎在江西,距两广一步之遥……不行,我得回趟日本。”张孝准是湖南人,是蔡锷的小同乡。湖南在黄兴刘揆一宋教仁等人的努力下,反清势力急剧高涨。现在,却有一支精锐兵马蹲在湖南门口,对革命党大开杀戒……张孝准越想越不是头。
“算了。孙文不在日本,黄兴早就获知消息了,还用你报告?你去日本,又济得什么事?”蒋方震本想说根本就不看好你们同盟会能推翻满清,但这句话始终说不出来。
几乎有过留学经历的人,都对满清反感之极。蒋方震也不例外,但他又不看好同盟会那些躲在国外空喊大话的人。满清丧权辱国,早已失尽人心。蒋方震希望的是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新国家,而自己,将为新中国的国防事业奉献毕生的精力。
“你说,十八镇的秘密,难道朝廷真的就一无所知?”
“至少现在看不出他们有察觉的迹象。否则良弼来做什么?总觉得凭空收编了一镇陆军,没想到养虎遗患,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你肯定十八镇会举反旗?”
“这还用怀疑?只要那帮人的身份确定了。这件事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什么时候?”
“嘿,润农你脑子坏了吗?这还用问?他们要等关外的指令啊。”
“龙谦手下不过一镇之兵,而十八镇兵力不差第五镇吧?龙谦就放心这边?天高皇帝远,连朝廷都可以反,他就不怕这些手下生了二心?”
“这个问题问的好。”蒋方震坐回原位,沉思片刻,“润农,我在参谋部是可以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东西的。商副参谋长也很信任我。军官名册做的很详细,你知道来自山东的有多少吗?好几百!几乎排长以上军官全是山东籍。”
“他们都是山东第五镇过来的?”
“十有八九,是。关东汉民祖籍山东的很多,但口音都变了。你注意下十八镇军官的口音就明白了。这么多的部下派过来,姓陆的想要自立山头就难多了。不过,此事甚为蹊跷,山东既然富庶,这些军官们又如何甘心来关外打天下?这足以说明龙谦对他的部队有极强的控制力……”
“百里兄,你真该去搞情报的。”
“稍微操点心就看得出来,又不是什么复杂玄妙的东西。你不过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蒋方震苦笑一下,“说真的,之前真是低估国内英豪了。龙谦竟然采取联俄抗日的策略,一般人真做不出来。如果站错队,龙谦派出的这些人绝不会搞到这步天地!你想不到他们从老毛子手里搞到多少武器,日本人的都留下了,藏在库房里看的紧紧的,明抢暗偷,从俄国人手里搞的枪炮弹药多了!反正俄国人都是败家子,撤军图省事,连卖代送,便宜了这位陆统制了。”
“那,你最擅长宏观大局了。你推测一下,龙谦那厮的计划是什么?”
“从十八镇的分兵和训练来看,龙谦暂时没有什么打算。估计在等待时机。嘿嘿,可够沉得住气的。换做一般人,绝不会率军离开山东。不过,人家大概有万全之策了,根本不担心山东老窝的安全。什么时候十八镇开始集结,关内就有大动作了。”
“龙谦要称帝?”
“哈哈。我劝你早些投靠他吧,换个从龙之臣也不错。以老弟的本事,做个协统,应当不难吧?”蒋方震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仰面大笑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害得我好找。”工兵标标统孔祥安推门进来,对张孝准叫道。在张孝准听来,孔标统的山东腔是那样的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