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就在日本陆军第十一师团前锋部队正式登陆胶州湾的这天,美国大使芮恩施应朱尔典之请,越过外交部谒见了刚从山东返回北京的龙谦。
朱尔典已经接到了国内的指示,明确要求他设法调停中日战事。在大英帝国正全力以赴应对欧战的当口,远东这场战事的发生不符合大英帝国的利益。
英国外交部似乎忘记了,就在两个月前,他们对于日本向中国提出的赤裸裸的威胁是采取纵容默许的态度。
朱尔典深知中国现阶段的军事外交大权操于一人之手,而自己绝没有美国人有面子,所以朱尔典才说服芮恩施游说龙谦,谋求用谈判的方式终止中日战争。
但芮恩施很快就回来了。属员报告朱尔典,朱尔典急忙去了美国大使馆,询问芮恩施面见龙谦的结果。
芮恩施将双手一摊,“很抱歉,没能带给您好消息。我们那位老朋友听说日本人的援军登岸很是震怒,当着我的面下达了攻击命令。战争怕是要继续下去了。”
朱尔典拼命压制着怒气。芮恩施这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令他不爽之至!没办法,因为欧战的爆发,因为战争正向着持久的方向发展,如今财大气粗的美国人成了香饽饽了。朱尔典甚至怀疑,芮恩施根本就没有去说服龙谦停战和谈。他知道美国的立场与英国不同,中国“意外”地战胜了强大的日本令美国感到快意。
“难道中国人就不怕将山东打烂?那可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业基地。”朱尔典感到自己可打的牌张真不多。
“天晓得。”芮恩施接过侍者端来的咖啡,“地道的牙买加咖啡,隔着一英里都能闻到它的香气。任何一个国家领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停战的,那会严重挫伤军心。难道不是吗?要怪就怪日本人不识时务吧,中国人将日本人包围起来却不继续攻击是很有意味的,但日本人太蠢了。派一个师团有什么用呢?我完全看不出来。”
“华军全面发起攻击吗?”
“不知道。我的华语很差,他的语速又快。但电话是给总参谋部打的,这个我肯定。”
朱尔典匆匆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对着地图像一个将军般地分析了一番形势。无疑,芮恩施的话是有道理的。中国人在南北两线对包围圈采取围而不攻的战法是有深意的,决不能看做中国人已经精疲力竭。任何一个将领都明白,猎物要吞到肚子里才放心。东方人总是愿意故作高深,但站在日本的立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自己的精锐部队覆灭……现在该怎么办呢?
朱尔典现在只有两个可谈的朋友,法国和俄国人。欧战将三国的利益绑在一起了。他于是要通了康德的电话,约他一同到俄国大使馆就中日局势进行交流。康德问,是不是芮恩施的调停没有效果?朱尔典说是。现在就看日本这个师团登陆后的表现了,如果继续被动下去,日本人会来找我们的。他们国内的情况我知道一些,财政情况不允许他们继续固执下去了。
英日有盟约。但在中日未曾正式宣战的情况下并不适用。而且,英国绝不允许日本对中国宣战。既因为英国没有力量干涉中国,更因为担心中国就此滑入同盟国阵营。
朱尔典清楚,大英帝国在日本的外交官比自己要忙碌的多。
三国大使的聚会也了无新意。到晚上,终于收到了中国人有意发布的战况报告,自日军援军登岸,陆续沉寂下来的山东战场又喧嚣起来。高密方向,华军集中大量炮兵猛烈轰击高密北郊日军29旅团据守的阵地,掩护步兵展开了攻击,战至天黑,日军阵地被进一步压缩,计有四个村庄被收复,第3师团的活动区域甚至小于他们的难兄难弟第6师团了。而胶州湾方向,华军利用业已恢复的胶县机场对登陆日军展开了高强度空袭,大约有50架飞机参加了袭击行动,炸沉小型登陆艇一艘,击伤其他军舰两艘,并给登陆日军以沉重打击。青岛要塞德国人留下的海防巨炮也开张了,一艘不慎进入岸炮射程的日军驱逐舰被击沉。
战报没有言及日军的伤亡,也没有提胶州湾方向两军的陆地攻防。
大约在晚上十点,朱尔典接到国内转来的一份特急电报,是格雷爵士签发的,电报说接到可靠情报,中国人正在与德国人密切接触,商谈加入同盟国作战的具体事宜。格雷在电报上严厉斥责了朱尔典的不作为,要他利用各种关系,动用各方面力量摸清中国人的底牌,无论如何不得让中国加入同盟国阵营。
这份电报令朱尔典大惑不解。身在北京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中德两国外交谈判的消息,伦敦却知道了,消息从何而来?是那个该死的德国商团吗?
朱尔典严重怀疑这是中国人在故布疑阵。但格雷爵士的指示是必须执行的,利用各种关系?没错,朱尔典在中国政界有可靠的朋友,特别是北洋系有很多关系,但如此重大的决策,已经被边缘化的北洋系的那些人是不会得知消息的。
这份电报搞得我们可爱的英国大使先生彻夜难眠。脑子里不断勾勒一副中国加入德奥阵营的可怕图景,如果那成为事实,大英帝国在中国的所有租界、资产将彻底损失,香港绝对保不住了,甚至印度都受到了威胁。
在各种情况下冷静准确判断形势是优秀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标志。但实际情况是总会出现偏差。或者高估对手的实力,或者低估对手。在中国陆军“毫不费力”地击败了日本陆军后,朱尔典突然犯了“恐华症”,他估算了中国陆军的实力,认为中国人甚至可以南北两线开战,北线攻击海参崴,南线攻击法属印度支那,那如何了得!他没有想到,拥有多少个师和使用多少个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拥有预备役和征召预备役并投入战争间的区别也极大。不然,日本陆军为何只派出一个11师团来山东救火?
注意收集华军军事情报的朱尔典轻易地算出了华军的兵力,他们已经有50多个师(朱尔典认为华军的旅相当于英军的师),而山东战场只投入了不到20个,他们还有很大的实力未曾动用呢。而且,现在的中国可不是十年前了,他们已经建立了完善的预备役制度,就算从建国后实行吧,五年则意味着有五批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退出现役回乡了。将这些人召回后华军的规模将扩大一倍!还有,华军不会扩招吗?战争时期,最多三个月,一个从未摸过枪的农民就可以变为基本合格的军人,中国的农民有多少?
朱尔典越想越怕。第二天早饭后立即派人请了袁克定来东交民巷。
袁克定是袁世凯的大公子,也是袁世凯成年诸子中最热心政治的。跟他那个在京城文化界有着良好口碑的次子性格完全不同。袁世凯自蒙山军建政后一直闭门不出,表面上彻底告别了政军两界。但袁克定却很活跃,先是当选众议员,1912年又进入了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将家建在北京,还出资办了份《京华新闻》,很是活跃。跟京城上层人物及北洋系如徐世昌之流来往密切,起到了袁世凯希望的作用。
一个小时后,袁克定来了。
“亲爱的袁先生,看到你真是高兴。令尊好吗?”朱尔典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问候道。
“家父安好。多谢大使先生垂问。不知大使先生找我有何急事?”
“情况紧急,我就不兜圈子了。看在我与令尊的友情上,请大公子务必直言相告。”朱尔典正色说道。
袁克定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是您不知道的呢?您可是北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人啊。”
“贵国是否准备与德奥结盟了?”
“你问这个?”袁克定踌躇起来。
大约在一周前,外交部曾向国会递交了一份欧战的分析报告。这份报告由外交部那位炙手可热的部长助理顾维钧亲自向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做了讲解,核心内容有两个,一是判断欧战将陷入长期化,任何一方均无速胜的可能。二是在日本进攻中国,图谋将战争扩大化的情况下的外交对策。日本是协约国成员,中国却是中立国。在不能保证中国的中立地位的现实情况下,从自身利益出发,中国应当考虑外交方面的方向选择。
众议院外交委员会是一个决策咨询机构,并无决策权。但宪法规定国家建交、断交、宣战、结盟等重大事项是要经国会批准的,所以设立了一系列的专门委员会,给议员们找点事做。这份报告在国防军取得山东战役决定性胜利的前提下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本来议会中亲德势力就比较强,在蒙山军建政前后,德国一直是扮演了同盟者角色的,于是在协约国令中国失望的情况下,加入同盟国的声调自然又高涨起来。
当然众议院的讨论并未定案,程序还很长。而且,众议院外交委员会成员中反对与德奥结盟的也不少。既然已经确定欧战陷入长期化,那就更不能与德奥结盟了。论资源,论交通,德奥一样不占优,怎么能与他们结盟?
国会有着严格的纪律,未经决定的讨论内容是不能对外透露的。自国会组建以来,已经有两名众议院和一名参议员触犯禁令受到了处分,因透露铁路建设方案及投资的参议院某参议员被剥夺议员资格并处十年徒刑。所以,袁克定面对朱尔典的询问犹豫起来,不好回答了。
不好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从袁克定脸上已经得到答案的朱尔典心急如焚,跟袁克定寒暄了几句后便借口有急务要外出,将袁大公子“赶出”了英国大使馆。
袁克定走出大使馆,准备拦一辆出租汽车回家。东交民巷是出租汽车最密集的地方,因为这种时髦快捷的交通工具还不是一般市民用得起的。
没等袁大公子拦住出租汽车,一辆缓缓驶过身旁的灰色泰山派轿车却停在他身旁,窗户摇下,露出江云那张精致如孩童的脸,“喔,是袁先生嘛,请上车吧,我送你到目的地。”
袁克定紧张起来。若说在北京这儿他怕谁,江云绝对算一个。袁世凯数次密嘱于他,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来往,龙谦手里的谍报力量之强是你想不到的,就是这袁家大宅里,不知道有多少保安总局的密探!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
“不敢打扰江总局长的公务。”略微镇定下,袁克定对江云拱拱手。
“不算打扰。我只是路过。”车子已经停下,后座的门也打开了。
袁克定只好坐上去。
“看样子你是去英国大使馆了。朱尔典大使跟令尊曾经是好朋友,最近还有联系吗?”
“没有。家父身体不太好,一般不见客,也不与他人来往。”袁克定决定如实报告,“刚才是朱尔典找我,问我国是不是准备跟德国结盟了。”
“哦?你怎么说?”江云来了兴趣。
“我什么也没说。这种大事是要总统决断的,我们哪里知道?”
“哈,英国人坐不住了。对了,你要去哪里?”
“回家。”
“先送袁先生回家。”江云轻声吩咐司机。
司机并不问袁克定地址,直接便拐了个弯。袁克定更觉心寒,无疑自己在保安总局的监视之下了,这个发现印证了父亲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