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下面就由朝臣议论纷纷,“哎呀,这还了得,姓凤的一个丫头就闹得皇都里人人不得安生,那凤家的儿郎可都是带兵的,凤家嫁出去的女儿,可都是封疆大吏的夫人,这要是哪天心情不好闹起来……”
景曜的心里,就是咯噔咯噔地跳,可见下面凤于归夫妇坦然跪在如雨的吐沫星子底下,竟然面不改色,不由得又深深佩服这俩人的大将之风。
“凤于归,龙幼微,你二人可有要解释的?”
龙幼微抬头微笑,“陛下,方才众位大人所言,无不提及小女,陛下虽然不会偏听偏信一面之词,但臣妇的女儿,此时的确并不在家中,无法前来当面对质,臣妇又非当事之人,若横加为小女辩白,又会被人说偏私袒护,所以,臣妇的确不知该如何解释,请皇上恕罪。”
容虚成鼻子一哼,“不在家中就完了?”
龙幼微颔首道:“的确不在家中,而是在渊华殿中服侍皇后娘娘!”
满朝:……!
她重新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晃得景曜心虚,自家太子偷了人家的女儿,自家皇后又将人家女儿给抢回窝里去藏着不还,这事儿,要是往难听了说,那是一等一无赖干的事!
他招招手,吩咐刘德茂,“去渊华殿,传凤三来前朝对峙!”
“是。”刘德茂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龙皓华始终没说话,两手揣在袖中,静观朝堂上的百丑图,眸光流转间向自己女儿欣慰地浅浅一笑,看来,今日之事,无需他老人家出手了。
江湖上有种叫做“与天同寿”的刺杀方式,就是用剑将自己刺穿,之后再刺穿敌人,用自己的身体将敌人死死抵住,使其无法挣脱,最后同归于尽。
龙幼微此番,故意引的他们细数凤乘鸾惹的那些祸端,之后再逼迫景帝放人出来相见,虽然有所牺牲,可总比母女两隔着一道拱墙,音讯全无,令人牵肠挂肚强得多。
而且凤乘鸾如此声名狼藉,东宫再想要人,也该三思了。
凤乘鸾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从渊华殿到了前朝金殿,她的身影一在金光灿灿的大殿那一头出现,龙幼微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龙皓华也是眉毛胡子一舒,这个丫头,似乎和以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踏入这金殿之时的步态,龙虎生风,不怒而威,不像是上朝见驾,反而像是来接受朝拜的。
然而,那种气势,又仿佛是一瞬间的错觉,转眼间,凤乘鸾已经走到近前,向他龇牙一笑,依然是从前那黄毛小丫头的模样。
凤乘鸾这一路过来,刘德茂可是没少受罪,又是哄,又是吓,又是掐,又是抡,反正十八般武艺全过了一遍,老太监嘴巴再严也受不了,就把前朝发生的事简单讲了一遍,顺带提了一下凤帅受了点伤,让她待会儿见了一定要按住脾气,一定一定要淡定!
凤乘鸾上殿,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爹娘跪在中央。
她的爹娘,那是人中的龙凤,是整个南渊最耀眼的存在,何时这样众目睽睽之下长跪不起的?
而且他爹还赤着上身,打满了绷带,负着荆条,明摆着是来请罪的!
她眼底动了动,行至凤于归身边,先恭恭敬敬向着景曜一拜,“臣女凤乘鸾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曜有点意外,都说这丫头性子又烈又野,可今日这等情形下上殿见驾,居然完全沉得住气,倒也难怪她在渊华殿这么多天,也没听说闹出什么乱子。
朕的皇后,果然还是识人的。
龙幼微见女儿这般稳如泰山,也松了一口气。
她将此归结为将门虎女,终究是天生就有胆有谋有魄力,第一次上金殿,能如此淡定,分毫不乱,不但有礼有矩,而且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
只有凤乘鸾觉得这都没什么,因为二十年前,这殿上的人,只要还活着的,后来都跪在了她的脚下!
可惜他们的膝盖,她并不稀罕。
她看了眼身边的凤于归,眼眶就忍不住有些红,“父帅,可还好?”
凤于归勉强对她笑了笑,“无妨,为父撑得住。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你且专心回皇上的话就是。”
“是。”
凤乘鸾将脸扭过去,不看父亲,她从守关山离开的时候,爹还好好的,现在,却伤成这样!
不但伤了,还跪在这里负荆请罪!
她在宫中这几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那后槽牙,不禁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上面,景曜的声音响起,“凤乘鸾,朕问你,你要老实回答,你可曾在皇都之中,当众扬言恐吓,声称无人胆敢坐在你凤家前面?”
凤乘鸾淡定抬头,“回陛下,确有此事。凤家今日的地位,是皇上给的,所以无人能坐在凤家的前面的殊荣,也是皇上您赐的。”
容虚成眼神一凛,“大胆!你这是要将天家至于何地?”
凤乘鸾面无惧色,还有些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地看向容虚成,“皇上?皇上自然是坐在凤家头顶上啊。难道在容相心中,皇上只是坐在您的前面?”
容虚成张嘴就被她将了一军,慌忙向景曜躬身,“皇上明鉴,臣并无此意。”
凤乘鸾说的句句在理,却分明是耍无赖,惹得景曜方才升起的不爽噗地就消散了。
倒是个有趣的丫头,马屁拍得舒坦!
“那朕再问你,方才众臣指控你于鹿苑当众行凶,伤及数人,你作何解释?”
“鹿苑?”凤乘鸾眨眨眼,“马球比赛本就是凶险的活动,开场之前,我们各自都已向全场言明,摔死摔残,各听天命,当时几位皇子殿下也在场,可以作证啊。你情我愿,愿赌服输的事,居然还有人上金殿告御状?”
谭不同喝道:“你手段极为残忍,令本官爱女落得终身残疾!”
凤乘鸾歪头,“是她自己被马压了,要怪也要怪那马,为何怪我?是我的马伤了她的马,又不是我伤了她的人!谭大人想要告御状,也该是告御苑的那匹马呀!”
如此胡搅蛮缠狗屁不通!
容虚成沉沉道:“纵马行凶,还如此狡辩!”
凤乘鸾这才将话挑上正题,“当时容大小姐以十四人对我凤家四人的情形,容相怎么不提?合着我们势单力孤就该给人欺负?那若是我凤家的女儿摔断了腿,容相可会在这里检举自家千金,为我等主持公道?”
她扭头“咣”地向景曜磕了个头,“皇上!臣女冤枉!臣女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又行事谨小慎微,极少抛头露面,深怕一个不慎就惹人非议。此番鹿苑之事,臣女分明是被人以多欺少,既无处伸张,就只能全靠一己之力,以保全自家姐妹不受屈辱。没想到他们欺辱未遂,如今就将这小女儿家争斗的琐事,搬上金殿,添油加醋,夸大事实,实在是冤煞臣女,请皇上为臣女做主!”
景曜:……,你那个娘,还算是谨小慎微,极少抛头露面?
容虚成身为丞相,哪里容得一个黄毛丫头指着鼻子放肆,“凤三,你于鹿苑蓄意杀人未遂,又作何解释?”
凤乘鸾挺直了身子,“我什么时候杀人了?”
“你追击小女直鹿苑深处,令她险些丧命于野兽之口!”
“我靠!”凤乘鸾这回直接站起来了,“嘴在你鼻子底下,你当然怎么说都行!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你女儿被我的球技吓破了胆,弃了受伤的姐妹,临阵脱逃,只身前往鹿苑深处,我担心她有危险,好意策马去追,当时曾高喊‘你别跑,我保证不弄死你。’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可是她不信啊,自己越逃越远,最后还差点落入陷阱,多亏被我及时救下,才没被扎成筛子。可她非但不领情,反而恩将仇报,将我推下陷阱,只身离去,这些事,只怕她也没跟你说吧!”
她连珠炮一般,半真半假地一通胡说八道,景曜差点笑出声。
任谁被人追杀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喊“我保证不弄死你’这样的话,只怕都会玩命逃吧!
“一派胡言!”容虚成震怒,“你这是污蔑!”
“东郎太子可以作证!当时多少双眼睛看见我随东郎太子回来,且裙子被陷阱中的刀锋割破了!容婉恩将仇报之事,就此不论,就问丞相大人,如果我未落入陷阱,那么以她那三脚猫功夫,如何从我手中逃脱?如果她眼见我落入陷阱之中,却又为何独自一人回去?她置我于生死关头而不顾,那么,到底是谁!要!杀!人!”
这一问,容虚成被轰地竟然哑口无言!
谭不同道:“其实,凤小姐到底有没有落入陷阱,请东郎太子出来作证,一问便知!”
他话音未落,就被容虚成瞪了一眼。
如果那东郎太子出来说的,一如凤乘鸾所言,岂不是打了他们自己的耳光?
容婉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爹的最清楚不过了!
景曜也不糊涂,沉声道:“好了!你们还想将朕的脸丢到东郎去不成!”
龙幼微跪在下面,眉梢轻轻一跳,与凤于归对视一眼。
他们的女儿,倒真是长大了,牙口好了,这种咬狗的事,都不需要他们老两口张嘴了。
凤乘鸾“咣”的一声,又磕了个头,“皇上,恕臣女斗胆直言,闺阁女子斗架之事,都能被您的大臣们拿来朝堂之上大做文章,两片嘴皮,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死人说成活的!而臣女的父亲率领凤家军,在边关栉风沐雨数十年,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含糊,如今却身负重伤,负荆请罪,跪在这金殿上许久,却还未曾为自己辩白一句话!皇上英明,请明断是非!”
龙皓华此时已经对这个外孙女刮目相看了,他双手踹在袖子里,仰天道:“是啊,皇上,臣的这个女婿,您要打赶紧打,若是打死了,臣将他拖出去埋了便是,打不死,臣还得日理万机之中挤出一点时间救人。若是就这么干跪着,实在是对您的圣明有损。”
景曜自少时起就仪仗龙皓华,自然也畏惧他三分,见他不悦,便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好了好了,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事,五皇儿失踪,乃有人阴谋暗害,凤爱卿舍命相博,凤家军将士更是有所死伤,这件事,虽爱卿职责所在,却情有可原,还是尽快一面安抚北辰,另一面加派人手,尽快将皇儿寻回才是上策。”
容虚成冷冷一笑,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他横出一步,郑重跪下,“皇上,臣以为,五皇子失踪这件事,关护国祚安危,务必彻查,南渊北辰一旦长期停战,北疆必定裁军,到时谁的利益受到最大损失,显而易见。就怕有人手握北方的兵权,舍不得交出来!”
吏部尚书也跪下,“启奏皇上,皇子乃陛下天家子嗣,倘若真的有人贪心不足,妄想吞天,那么谋杀皇子,毁尸灭迹,再使出一番苦肉之计,也未可知。”
户部尚书也跪了下来,“启奏皇上,鹿苑之上,的确有人谋杀太子属实,凤家窝藏北辰军中之人也已亲口承认,三皇子于混乱中负伤,昏迷不醒,也令人心痛非常,以上种种,绝对不是凤家三女一口‘女儿家斗架’就能掩饰得过去的!”
谭不同也跟着跪下,“臣附议,请皇上彻查!”
容虚成一派,呼啦啦几十号文官,大大小小,纷纷跪下,口中高呼,“臣附议,请皇上彻查!”
三人尚且成虎,何况满朝文官,已有三四成跪下,这件事,只怕已经无可避免地要查下去。
为君者,多疑乃是天性。
到了此时此刻,景曜就算再相信凤于归,依赖凤于归,也要在心中问个为什么。
容虚成嘴角冷冷一笑,到了落井下石的时候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