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乘鸾骑在椅子上讲,跳上椅子,坐在椅背上讲,坐在桌子上讲,又跳上窗台去讲,中间,秋雨影进来送过两次茶水和点心,之后又静悄悄退了出去。
前世一场大梦,二十年,从守关山一直讲到渊华殿,说到她濒死的那一刻,亲耳听见他唤了蓝染的名字。
那二十年,蓝染的故事只占了一点点光阴,凤乘鸾讲的更多的,是天下的大势,她猜阮君庭想听的,也无非是这些。
至于自己在冷宫中的遭遇,自然是几个字带过,而且也没有提阮君庭自封宸王的事。
“所以,你最后,死在了本王的手里……?”床帐后,阮君庭刚刚碰过她的手,一直攥着,始终没有松开。
“我自愿的,这个,要谢谢你,帮我解脱了。”
“大仇已报,天下大定,为何不活下去?你这样的女子,活着比死了有趣多了。”
凤乘鸾吃到嘴里一半的糕点就有点咽不下去,“额……,没什么意思了,不想活了而已。”
阮君庭的眼光越来越寒凉,“真的?你在那冷宫之中,只怕并非只困了三年那么简单吧?”
“……,也没什……”
“说!”
帐后,一声沉喝!吓得凤乘鸾手一抖,点心都掉了。
她从来没见过阮君庭真正发脾气是什么样子,两辈子都没见过,今天突然领教,的确吓人。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无非就是……,挖了眼睛,废了武功,断了……手脚什么的……”她嘀嘀咕咕随便说了几句,越说声音越小。
上辈子,的确惨透了,而且,糗透了!
特别是在这个宿敌面前,让他知道她骄傲了一辈子,最后落得那么惨的下场,这辈子,还怎么跟他斗?怕是又要被他笑一辈子了!
床上的帐子,唰地被掀了起来,阮君庭那双凤眸瞪得眼眶通红,盯着她。
“你……,你干嘛?”凤乘鸾往后退了一步。
“你过来。”
“我不!”凤乘鸾警惕道。
阮君庭不管,下床蹭蹭几步,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将人一头揽进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也不管凤乘鸾的脸撞在他胸口上,好特么疼!
他宽大的寝衣衣袖,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透过来瑞龙脑的暗香,还有胸口的温度。
凤乘鸾起初还挣扎了几下,但是她发觉自己除非把脑袋摘下来,否则根本就钻不出去,索性就只好不挣扎了,给他抱一下头而已。
但是,为什么这王八蛋的身子有些抖?
她被埋在他臂弯里,瞪着眼睛,脑子里面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捉摸不透他到底又犯什么神经病?
其实,阮君庭现在犯的神经病只有一个,就是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让怀中这个花痴再受到半点伤害!
而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他也绝对一个都不会放过!
“内个,你能不能放开我,我快……被你闷死了……”
凤乘鸾费力地举起一只手,敲了敲他。
阮君庭的手臂渐渐放松,给她从里面钻出来的机会。
她果然片刻都没停留,就将脑袋拔了出来,抓了抓被他揉的稀烂的头发,“又发疯!”
看见她活蹦乱跳的模样,阮君庭有种从噩梦中醒来的错觉,唇角勾起来的弧度煞是好看,“这么说,在你那一辈子,蓝染,只是一瞬间,而本王,一直与你,在守关山一带,对峙了十七年?”
“是啊,怎样?”凤乘鸾将头上发扣摘下来,将头发重新拢向头顶。
阮君庭随手从桌上拿了她的发扣,摆弄了一下,“没什么,挺好。”
“好什么好!发扣还我!”
凤乘鸾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去夺。
阮君庭将手一扬,发扣刚好在她够不着的高度,“我帮你。”
他也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便仔细替她将两颊落下的发丝重新拢了上去,之后用发扣扣好。
他指尖极轻,梳头的手法虽然简单,却非常小心,像极了……
啊——!凤乘鸾心里快要疯了!
以前她病恹恹的时候,蓝染也是这样给她梳头的!
到底是个什么鬼,让两个人这么相似!
头顶,刚刚梳好,她就慌忙躲开他的手。
阮君庭周身方才升起的那些戾气已经消散无踪,对她展颜一笑,“甚好。”
“到底好什么?”凤乘鸾抓了抓自己头顶,随便梳个头发,把你美成这个样子!
“你的那一生,生时,日日就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死时,也在本王手中,一切甚好。”
他转身回到床上,随手落了床帐,躺下的极为舒坦,“你可以走了,转告龙幼微,花城宴上的这个忙,本王帮定了。”
凤乘鸾:“……”
我怎么活着,怎么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么容易就哄好了……?
她是不是刚才不经意间,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军国大事,自己却不知道?
没有啊!
嘶!
奇怪!
她转身要走,就听身后阮君庭又问,“凤姮,你活了那么久,嫁人那么久,竟然不懂如何与男人亲昵?”
他指的,大概是凤乘鸾在船上主动亲他的那一次。
他还敢提!
凤乘鸾转身,“你要不要脸?”
床帐里一声极轻的笑,“你与景元熙为后十七年,却让他既看不见你,也吃不到你,难怪景元熙嫉妒成狂,要杀光你身边的男人,再不择手段地毁掉你,弄死你。”
“……”
“换了本王,本王也会想要弄死你。”
“……”
“不过,换个好一点的法子。”
“……”
——
自从阮君庭扬言要换个“好”法子弄死凤乘鸾,凤乘鸾就唯恐避之不及。
回百花城的这一路,再也没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骑马跟在龙幼微身后,乖得像一只不敢离开妈妈的小马驹。
阮君庭则换了乘软轿,继续躺着前进。
俩人数日间,再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进了百花城,快到将军府门口时,龙幼微忽然翻身下马,从行囊中掏出一物,唰地扔给护在软轿旁边的秋雨影。
秋雨影想都没想,就将那东西接住,定睛一看,一张白铁面具!
龙幼微道:“若是不想我家凤大元帅被气得当场吐血而亡,就劳烦你家王爷先委屈一下。”
秋雨影一笑,这天底下,帮着外人欺瞒自己夫君的事儿,也就急着当丈母娘的女人干得出来,他欣然笑纳,将面具给呈进了软轿中去。
所以,到了凤将军府门口,从软轿中下来的,还是那个喜欢戴白铁面具的蓝染蓝公子。
凤于归被人搀扶着,亲自从大门口出来,迎接妻女。
虽然龙幼微一早就派人回来报了平安,可他终于亲眼见到妻子和女儿都是囫囵个的、笑嘻嘻的,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龙幼微扶着自己夫君的手臂,“这一切,还要多亏蓝公子鼎力相助,所谓危难见真情,便是如此。”
众人唰地分向两侧,就让出了背着手站在最后,戴着面具的阮君庭。
凤乘鸾抱着手臂,抬头望天,为什么不见有乌鸦啊啊地飞过?
她娘现在越来越不靠谱。
凤于归连日来伤势已经大好,加上各种不省心,人却瘦了许多,此时便向阮君庭拱手深深一拜,“蓝公子仗义出手,救小女于水火,凤某感激不尽!”
阮君庭与凤于归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他英勇的时候,他见过,他夹着尾巴逃跑的样儿,他也见过,他恭恭敬敬喊他靖王殿下,求他帮忙的嘴脸,他见过,他趾高气昂骂阵时候的老匹夫相,他也见过。
就是唯独没见过他在他面前这样身受重伤,感激涕零,老弱病残的怂样!
王爷心情大好!
“凤帅言重了,无非都是份内之事。”
份内的事啊!
龙幼微挑挑眉。
凤乘鸾眼珠子一瞪。
凤于归心头大喜。
“呵呵,蓝公子里面请。”
“凤帅请。”
阮君庭行前两步,直接从龙幼微手里接过凤于归的手臂,亲手扶他踏上凤将军府的台阶,彬彬有礼道:“凤帅慢行。”
说话间,回头逗了一眼凤乘鸾。
正见她气得狠狠将额发吹得直飞。
阮君庭陪着凤于归在堂上说话,一个是老岳父看女婿,虽然看不到脸,可看身姿,看举止,看言谈就足够了。
男人嘛,长相是次要的。
凤于归混到今天,一辈子趟过多深的水,自己想想都害怕,又怎么会在意别人遮不遮脸?
识人之能,在那里摆着呢,他闭着眼不看,只从言谈举止,就能分辨得出一个人靠不靠谱!
阮君庭就耐着性子陪凤于归闲聊,明知他绕着弯子在考验自己,就偏偏装傻,将问题答得恰到好处。
把凤于归哄得,心中惊叹,这样的女婿,天上有地下无,吾儿果然有眼光!
龙幼微看不下去了,她怕再听下去,北辰靖王的人设就在心中彻底崩塌了,只好找了个由子出去。
凤乘鸾从头到尾就没进正堂,她怕她进去了,就会扑上去咬死阮君庭!
可她又不想走,竖着耳朵站在外面花丛前听里面的谈话,生怕阮君庭出幺蛾子。
听来听去,竟然没一句正经的,全都是哄老爷子开心的话。
好一个狡猾狡猾地!在她这里攻不破,就打起了迂回战术!
她咬牙切齿,将面前那一丛盛开的花儿给揪了个稀烂。
“姮儿?”
凤乘鸾正生着气,蓦地,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转身去看,正是凤静初。
“初初!”
“姮儿!你可回来了!”凤静初站在原地,两眼泪花当下模糊了眼睛!
凤乘鸾扑了过去,将她抱住,“你回来多久了?后来是如何脱困的?可有被人欺负?”
凤静初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摇头,半晌才道:“没有,都没有,我很好!一早就回来了。”
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拢了拢凤乘鸾的头发,破涕为笑,“你看看你,整天在外面像个假小子一样,可有半点千金小姐的模样?”
凤乘鸾吐了吐舌头,“皮相而已,那么在意干什么?”
这世间最华美无上的尊崇,女人可以享受的富贵的极致,她不是没有过,可那又如何,倾尽天下也换不来一个有情郎。
凤静初点她的鼻尖,“你呀,现在这么说,将来在你的蓝公子面前,可不许这样,现在仗着年纪小,风华正茂,可以无所顾忌,可将来为人妻,为人母,就要时时记得端庄美丽,况且岁月不饶人……”
“好了好了!”凤乘鸾点回她的鼻子,“你怎么比我娘还啰嗦!他已经不是我的蓝染了……”
凤静初笑得温婉,“胡说什么呢?他不顾危险,将你从暗城人手里救出来,现在整个百花城都知道了,皇上亲自点名要见他呢,我那天听见几个姨娘议论,父帅可能有意在花城宴上,请皇上为你和蓝公子赐婚!”
“神马——?”凤乘鸾像被针扎了一样,向后一跳!
难怪父亲见了阮君庭,就跟见了宝贝一样,迫不及待地仔细端详核验,原来他是想要抢在皇上和皇后指婚之前,将她许出去!
虽然,未经皇家遴选,大族贵女不可擅自许婚,可这个所谓的蓝染是在山鬼口立下大功的,若是以父帅的身份,亲口在花城宴上当众公布,他们俩两情相悦,皇上皇后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当众抢亲!
他们就只能要紧后槽牙,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原本,这也是凤乘鸾想要看到的最好结局。
可现在,这个蓝染特么的不是蓝染!
这怎么破?
不行!决不能让父亲提出成亲的事!
不然,将来穿帮,她大不了一走了之,可父亲若是知道自己竟然亲手将女儿送给了阮君庭,还不把自己活活气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