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本是那眉间的万水千山都绽开了。
他手里正拿着准备送她的东西,她人就翩然而来了。
人间最好的际遇,就是不早不晚,一切刚刚好。
可她却脱口而出,言之不吉……!
阮君庭两眼之间神采不减,随手将刀扔向一旁的夏焚风,“原来你不喜欢,那就扔了吧。”
“不是……”凤乘鸾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这把刀曾差点要了他的命,又最后夺了她的命?
她说不出口。
夏焚风抱住长凤,替自家主子着急,“王妃,要不您再看看?这刀可是是王爷亲自画的图纸,又专门命……”
“好了!多嘴!”阮君庭打断他,依然只看着蒙了一脑袋纱的凤乘鸾笑,她这丫头,一定是又想来看热闹,又怕被人瞧见脸上的印子。
“一把刀而已,无非是为求红颜一笑,既然这红颜不笑,扔了便是!啰嗦什么!”
凤乘鸾僵在原地,无所是从,“玉郎,这刀,是你命人打造的?不是西荒……?”
她脑中飞快搜索前世的记忆,那些久的几乎快要忘记的记忆,如今想来,却清晰地令人发指。
前世,他两人曾三次在西边摩天雪岭附近交战,而第一次时,曾不断有蛮人的势力搅合进来。
凤乘鸾发现这些蛮人对北辰的骚扰只是虚张声势,而对南渊却是下了狠手。
显而易见,他们已经与北辰沆瀣一气,又或者说,自从阮君庭横扫了西荒之后,这些蛮人部落就已畏之如神,早已尽数听他差遣。
所以他们如此频频来犯,只是要分散凤家军的兵力,让她始终没办法集中全部精力对付北辰罢了。
于是,凤乘鸾决定,派出尹丹青率领一支精兵,一鼓作气,瞅准一支部落往死里打,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以为摩天岭的战势赢得时机。
果然,尹丹青不负所望,一举大败蛮军,不但暂时肃清了南渊西线,而且还满载而归。
当时的战利品中,就有这把长凤刀。
他说,这刀是全新的,蛮人王提着它上阵时,还没见血光呢,凤家军一旦发起攻势,蛮军就抱头鼠窜,吓得蛮人王屁滚尿流,连武器都扔了。
尹丹青见这把刀好看,抡起来又不重,虽然是长兵,却不似五大三粗的男人用的,也不知道是蛮王从哪儿弄来的,就捡回来问凤帅喜不喜欢。
凤乘鸾见了这刀,的确特别喜欢,拿起来也相当称手,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她向来随性,不拘小节,也从不矫情,捡来的就捡来的呗,收了就收了呗。
从此,刀是越用越觉得好,越用越是爽利,直到十多年后第三次摩天岭上刺穿阮君庭,此前从没离过身。
可现在,这把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凤乘鸾从夏焚风手中夺过刀,熟练地翻到另一面,上面果然有“长凤”二字,铁画银钩,一如前世,分毫不差!
夏焚风不乐意嘀咕,“您看,王爷亲自给您题的字,您还嫌弃……”
凤乘鸾的心,如被人用大手狠狠地一攥,差点沁出血来!
长凤长凤,愿有凤相随,长长久久!
原来刀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她一直以为是蛮人王附庸风雅,觉得这把刀又长又像凤翎,才取名长凤!
却不知,原来是阮君庭亲手打造,又辗转送与的。
他看着她持着他送的刀驰骋沙场,挥斥千军万马,又一次次策马立在她对面的高地上,望着她。
他在雪崩时,凭着这把刀找到她,救了她,却又任由她将刀锋穿透了他的身体!
原来他不能在她身边的时候,就一直由这把刀代替他,日夜陪着她!
你若说它不吉,它偏偏是两人之间那一生唯一的牵绊。
你说它是件信物,它却生生将二人的那一辈子,彻底一刀两断!
凤乘鸾身子一晃,有些不稳,强作镇定,“玉郎,是我看错了,原来这刀叫长凤,并非我见过的那一把凶器,它很好,给我的是吗?”
阮君庭两眼弯弯,就像个孩子做了好事,得了认可,“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他到这个时候,还要傲娇一下,俨然是她求的,他才给的。
凤乘鸾将长凤抱在怀中,“我喜欢,特别喜欢!真的!”
她微微低头,纱笠遮了脸,一滴泪珠掉落在刀刃上。
泪珠与方才的那一线血交融在一处,沿着雪亮的刀刃滑了下去,有不经意间的锋芒一闪而过。
开刃了。
“乖,你怎么了?”阮君庭指尖挑了她斗笠上的纱,稍稍俯身,偏头看她,“怎么哭了?”
凤乘鸾抹了把眼睛,抢回他指尖的白纱,将自己遮好,“没事,感动呗,有什么好看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根本不信。
“爱信不信,你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我要回去了。”凤乘鸾宝贝一样抱着长凤,想要转身离开。
“凤姮。”他叫住她。
“干嘛?”
阮君庭向她走了一步,“你酒醒了?”
“……”
“若是醒了,莫忘了昨日之约。”
凤乘鸾差点被长凤绊倒,“……,咳!我回去休息!”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衅顺便调.戏!
凤乘鸾脸上滚烫,想要逃走。
可没走出几步,这才发现一直静静坐在轮椅上的琴不语。
他这个人,永远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若是你不刻意去看,他就可以完全不存在!
琴不语见她看到了自己,在轮椅上欠身致意,“见过靖王妃。”
凤乘鸾戴着纱笠,遮了脸,可按说,她来北辰和亲的事,此时已该天下皆知才对,但琴不语此刻却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
凤乘鸾心好乱,匆匆向他点了点头,便带着长凤逃回王府。
阮君庭立在最后,审视的目光从琴不语身上收回,颇为满意。
这个人,毕竟曾经是龙幼微相中的,甚至到了亲自上门相亲的地步,此刻,他若是敢当着他的面,与他的王妃攀半句旧相识,他就将这一批到货的两千把弯刀,全都插在他身上。
他目送凤乘鸾离开后,便转身走向屋内。
夏焚风向琴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琴少庄主,王爷看重你,请吧,进去谈谈下一批货的事。”
琴不语即便再沉稳从容,此刻眼中也依然没有压住那一抹意外之色!
魔魇军历来打造兵器,都是一年一批,在精不在多,十年来从无例外,如今,却在第一批尚未完成交货时,就开始着手谈下一批!
要么,阮君庭非常看好他琴不语。
要么,阮君庭急着用兵器!
琴不语是个极端冷静的人,他从不自作多情,所以,一定是后一种可能。
他自己转动轮椅的车轮,跟着夏焚风后面,由坡道缓缓进入屋内。
这次进入魔魇军营,连书童琴奕都被拒之于外,而他一路眼中所见,显然是对方已极力压制,可偶然间所见的魔魇军的军容,依然撼人心魄!
阮君庭在外人面前,刻意收敛,尚且如此声势,若是他亮出真的实力呢?
魔魇军一定不会只同名剑山庄一家购入兵器。
而阮君庭刚刚与南渊和亲,就有如此举动,必定不是要打南渊,打凤家军,那么他是想干什么?
琴不语将自己的眼帘垂得更低。
人,知道地越少,活得越久。
他向来深谙此道。
阮君庭于堂上坐下,俯视着静静在厅中央坐得规规矩矩的琴不语,手边已被奉上姥山春茶,
他随手端茶,盖子轻碰了茶盏,一声脆响。
夏焚风闻声,正了正两只脚,背手站好。
而微微垂首的琴不语,则心头一惊,不禁暗暗苦笑。
实在是低估了阮君庭。
他刚刚洞悉了这魔王的一切,却立刻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第二批兵器出炉之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阮君庭若是要造反,必定不会在世上留下任何活的人证!
难怪父亲会突然病倒,遣他前来。
呵呵。
然而,若是真的就这么等死,便不是他琴不语了。
他接过茶水,谢过靖王殿下,认真啜饮了一小口,眼中忽而光华一现,“北辰的姥山春茶,果然名不虚传。”
夏焚风道:“少庄主倒是识货。”
琴不语将茶盏端在膝头,含笑道:“听闻姥山春茶的炒制,与旁的不同,之所以回味幽深绵长,是因为在炒制嫩芽时,多放了一味名唤青云堕的药材。”
他此时是在见了阮君庭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王驾,“青云堕,顾名思义,即便是神仙,一旦尝了,也要从那云端,堕入凡尘。”
阮君庭瞟了眼夏焚风,目光重新落在琴不语身上,“这个倒是有趣,本王从未听过,你又如何得知?”
“呵呵,草民平素一不求功名,二不求钱财,唯一嗜好,便是博览天下群书,有一点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得当初在南渊凤帅府上的文塔中,曾看过一些偏方古籍,其中曾有一段提及,北辰的姥山春茶,最好的炒制秘法,便是加入南渊南海深处生长的青云堕。”
极北的茶,在炒制时,添加极南的草。
这件事,本身已是非有心而不能为。
阮君庭不动声色,手中的茶却不喝了,“那书叫什么名字,本王倒是很有兴趣。”
琴不语悠悠一叹,“那本是孤本,至于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凤家文塔的一场大火,书已经没了,实在是可惜啊!”
阮君庭向太师椅上沉沉倚去,他要重新好好端详一下这个琴不语。
他一早就知道青云堕的事,也早就发觉他的身份,更不可能不知道北辰靖王向来只好姥山春茶。
然而,他与他屡次见面,却向来绝口不提姥山春茶可能有问题的事,而是在发觉性命受到威胁时,才拿出来与他做交换的筹码。
“那么,少庄主可还记得,那书里还说了些什么?”
“这个……,”琴不语笑了笑,“书中行文语焉不详,大概说的是,青云堕性温平和,并无毒害,即便常年饮用,也只是在体内有所沉积罢了,应该不会有碍王爷的健康。”
“真的只是这样吗?”阮君庭的声音更沉。
若真的是可有可无,琴不语在察觉性命受到威胁时,说这个作甚?
琴不语却似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接着道:“不过,凡事难免万一,尤其药物,总有相生相克,这个,王爷还容草民回去翻阅古籍,尽量再寻求一个甚解。”
他果然是在给自己换一张保命符!
阮君庭重新将茶盏端起来,盖子再次轻碰,发出一声脆响,“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少庄主有心,那就有劳了。”
琴不语拱手施礼,“王爷客气,您福寿安康,便是名剑山庄之福。”
呵呵呵……
——
天机关以南,有一座商旅云集的城池,名五虎城,相传远古时期,曾有五位仙女骑虎而来,见苍生在严寒冰霜之下,苦不堪言,心生怜悯,便以随身五彩披帛造就了天机关,以抵挡凛冽北风。
又因关山以南从此气候温润,物产富足,便招惹了许多妖魔前来兴风作浪,五位仙女就又派遣了五只坐骑前来镇守此处,保佑黎民百姓,这城就因此得名。
五虎城中,最繁华的甜水街上,最大最好的青.楼名唤望仙楼,便是借了五个仙女的东风。
这楼不但名为望仙,还每年都会选出最当红的五个姑娘,扮作五位仙女,以做噱头。
普通人若是想一睹这五位“仙女”芳容,没个半副身家,是连正脸都见不到的。
而若是要登堂入室,一亲芳泽,动辄几万两,也是挥手之间的事。
而这会儿,在软红深处,却有人左拥右抱,醉生梦死于温柔乡中。
沈星子玄衣半退,白袍微敞,慵懒地倚在榻上,那五位仙女左右侍奉,献媚取宠,忙得不亦乐乎。
而下面,这一边,立着气得脸色煞白的司马琼楼。
那一边,则懒洋洋坐着个看热闹的,翘着二郎腿的温卿墨。
沈星子仰头,身边美人便将夜光杯中的酒拉成一条线,缓缓倒入他口中。
殷红的酒,留在嘴角一抹蜿蜒的艳色,将这个几十年容颜不老的人显得如妖如魔。
“楼儿,光站在那里生什么闷气,让人心疼,过来,到义父这里来。”
沈星子的笑,向来都如藏了毒,让人不但不能信,甚至不能看。
司马琼楼身形本就窈窕,如今室内温暖如春,就穿得单薄,立在原地,挺着天鹅样的脖颈,怒颜含嗔带怨,竟然立时夺了沈星子身边那些如花儿一般求宠的女子的颜色。
温卿墨懒散一笑,“二哥,义父叫你呢,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像个小媳妇。”
司马琼楼那双罕有抬起的双眼,清澈如水,如有深情,却狠狠剜了他一眼,“义父面前,你还敢放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