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县到任,作为县衙六房排名第一的礼房典礼,周楠自然要去迎接。
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要使得詹知县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可惜最后都被詹师爷全盘否决了,只冷冷地说一声:“你们不用搞这么多名堂,在衙门里候着是了,接大老爷的事情我知道怎么做。”
接着又将大家都训斥了一顿,耍足了威风。
如果换成往日的周楠,只怕要和他好生论一论。此刻却微微一笑很倾城,只闭口不言。反正自己在衙门里也干不了几天,懒得和他置气。
说到这里,大家估计心会很怪。礼房师爷固然权力不小,可依旧是个吏员,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怎么得一个读书人自由自在。再说,周楠现在小有身家,也不靠每月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过日子。现在还呆在县衙门被人训斥,难道有受虐倾向?
这又要说到明朝的政治制度了。
原来,在大明朝,不管你是官还是吏,你的职务可不是想辞能辞的。吏部不行同意,你不能走,否则是藐视朝廷。
在明朝开国时,太祖老朱因为是草莽出身,深知民间疾苦,也痛恨贪官吏,给官员们定的俸禄极低。如知县一级,每年也二十来两银子;到部院级正二品大臣,每年也五十两。
日子过得苦啊,官不聊生啊,这工作干不下去了啊,我要辞职回家当地主吃租子啊!
老朱一听:“哟喝,这官可不是你想不干不干的。合着你当官是想压榨百姓发财啊,其心不正,杀了!”
“啊,要饿死了,饿死的百姓你看不到了?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了!”
“工作干不下去了?那是你闹情绪,对抗央,是对朝庭心怀不满,是对朕不忠,杀了!”
“回家当地主吃租子?回家当豪强吧,是不是还要修筑坞堡,聚游侠,你想干什么,杀了!”
杀过几茬,官员们都不敢叫着要辞职了。
如此,这个制度从洪武年间延续到现在。你要想辞去公职,可以,得吏部批准,不然得继续干下去。如右佥都御使,凤阳巡抚,当今淮北地区最高军政长官,抗倭英雄唐顺之,当年因为和内阁首辅张璁不在一个节奏,看这个所谓的奸佞也不顺眼,欲要辞去兵部主事一职回家。老张可不是善人,你要走,你走了我还怎么折腾你?
直接否决,让唐大人在京城郁闷地呆了好几年。
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守制。是你父母去世,你可以辞职回家守孝。不过,三年之后还得继续回来当官,投身于建设大明朝的伟大事业。
另外,朝廷还可以夺你的情,孝不用守了,继续为朝廷效力吧!天地君亲师,效忠君父可是排在亲亲前面的。
周楠虽然是个小小的吏员,可他干不干这个活儿也得吏部说了算。
拜这个时代糟糕的交通和通讯条件所赐,免去他礼房典吏的公尚在路,他还得在衙门里干一段时间才能挂冠而去。
看模样,詹师爷对自己恶感极甚,估计新任的詹知县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早在之前,周楠打听过。这个詹知县不是个好人,他在北京国子监挂了个名,是个监生。后来走了门子,才做了知县。
据说,他和裕王府的李妃有什么亲戚关系,在门效力多年。
裕王是什么人,嘉靖皇帝唯一的儿子,虽然没有被立为储君,可迟早都是要做天子的。
至于李妃,更是了不得。万历皇帝的亲妈,未来大明朝权力最大的人。
裕王继位之后很快驾崩了,李妃垂帘听政,和张居正联手开启了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将大明朝的国势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在后人的评价,这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可以说,没有她,没有后来的张居正。
出身于李妃门下,詹知县又不是什么正经人,自然要作威作福。
据说此人贪婪成性,在任的官声很糟糕。加又心胸狭窄,不是个好相处的司。
很快,詹知县来了,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白胖子,大约是酒色过度,面有两个醒目的大眼袋。和衙门里的典吏说起话来也是不阴不阳,对大家也不亲热。
这厮来安东的第一件事是下乡检查工作,十来日时间,将县的大户缙绅访问了个遍。名义是考察今年的春耕,实际是为收礼。毕竟,一方主官莅临,作为地主,你怎么也得准备些礼物不是?
况且,詹知县还暗示周楠他们主动向地主们讨要。
如此,走了一圈,詹知县竟弄了好几百两的好处,连周楠这种随员也得了一二十两。
周楠摇头,暗道:大家发财固然是好,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你詹知县干满一任拍屁股走人,我等却要一辈子留在安东,以后还怎么见人?我也算是个没节操的,詹知县这鸟人更没节操。
跑完所有乡镇,终于到了春耕开锄的日子。按照朝廷制度,周楠从梅员外那里借了一块地,又将县所有的缙绅请来。于是,詹知县挽了裤脚下地,扶着系了红绸的犁装模做样犁了一拢地。
再然后是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今年春耕季节正式开始了。
在春耕仪式之前,詹师爷暗示过周楠,说是不是叫缙绅们再准备一份礼物,毕竟大老爷心系百姓,亲自垂范,也辛苦了。
周楠心彻底地恼了,詹知县这才从乡下回来几日,又想着叫地主们给钱,地皮刮得也太狠了。这厮是低层人物出身,亲戚出了贵人,摇身一变成为县大老爷。大约是穷惯了,一但得势,自然要好好地生发。
倒不是他歧视穷人,实际,无论在现代社会还是穿越到明朝,周楠都是一个穷汉吊丝。怕怕这种没有接受过教育的近乎盲的穷人做了官,那是恶形恶状了,做事没技术含量没原则。
反正自己在衙门里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也不打算讨好詹知县。
明朝的官吏俸禄低得没有人性,朝廷也默许官吏们从其他地方想办法搞经费。周楠不是道德君子,自然不介意和司联手改善个人财务状况,这事合理也合法。
可是和这种官合作,他还觉得跌份儿呢!
周楠装着听不懂的样子置之不理。
周典吏如此不道,詹知县自然勃然大怒。春耕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可是农耕社会一等一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一日,詹知县、归县丞和六房典吏在县衙耳房议事,说到衙门未来一年的开销。
詹知县照例埋怨说俸禄低,县衙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一副政府机关明天要破产的架势。又暗示大家集思广益,寻条财路。又说,大家不要顾虑,有什么说什么,只要可用,本县一概采纳。放下包袱,开动机器。
周楠自然如往常一样眼观鼻,鼻观心,来一个四大皆空。至于其他人说什么,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突然,詹知县啪一声拍了一记桌子,喝道:“周楠,你给我站起来!”
周楠从懵懂醒来,他愕然问:“县尊有何吩咐?”
詹知县骂道:“方才归县丞建议说,今年朝廷免除的赋税照常收取,还有三个月是夏收,让你负责此事情,本官问你可愿意。好个胥吏,你当本官刚才问你的话是春风过牛耳吗?你目无尊长,着实可恶。”
听到他这话,周楠大吃一惊,立即知道这事将来说不好自己要背黑锅。
朝廷去年降旨,因为安东实行改土为桑新政,特免除三年赋税徭役。不过,新政推行不利,浙江和江南出了许多纰漏还有人因此被罢官免职。在今年过完年后不久,面又下令,改土为桑之法不再实行。
新法不新法的同安东县也没有任何关系,但免除三年赋税徭役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如今,詹知县却要征收,究竟想干什么?
这种事岂不说是欺瞒朝廷,最要命是操作难度极大。你官府出尔反尔,将来必然要受到民间极大的抵触。由自己去做,说不好要使用暴力手段,那是彻底地将全县人得罪了,以后还怎么在地方混下去。
算自己甘为詹知县马前卒,也未必能够讨好这狗官。若是事情做不好,怕是免不了要吃他责罚。
看到旁边归县丞嘴角带着的冷笑,周楠心雪亮,这性归的深恨我周楠。如今史知县已调去云南,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自然要一雪前恨。
周楠道:“县尊,免除安东三年赋税可是朝廷的意思,私自加征,那可是违制的,传出去怕是有损大老爷官声。”你这么横征暴敛,难道不怕被人告去,影响前程?
回头一想,人家是裕王的人,前程好得很,可不是个怕事的人。
裕王是未来的皇帝,也受到了朝清流一致的拥戴。
嘉靖朝的清流们不但把持着舆论,在朝廷也位居枢要害部门,权力不小。
如今朝堂并不像后人所认为的那样严嵩严党一枝独大,而是分成三股势力。
一股是以严嵩为首的严党,一派则是清流。
至于第三派,则是以宫司礼监太监黄锦、陈洪为首的阉党。
阉党且不说了,是皇权的代言人。
嘉靖皇帝在明朝历代君主或许算不最优秀的政治家,却是最有政治手腕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自然懂得制衡道理,因此嘉靖朝后期清流和严党都处于势均力敌的态势,谁也压不住谁。
清流在朝的权力不小,又掌握着风议。詹知县是裕王府的人,自然也是清流的人。他在下面瞎搞胡乱作为,你算告去,估计都察院的言官们也会装着看不见。
詹知县怒喝:“怎么,你还要状告本官吗?好个贼胥,竟敢威胁司,来人了,拖下去打三十棍!”
三十棍下去那可是要人命的,衙门里人心易变。一朝天子一朝臣,难免有人不会为了讨好新任知县对自己下狠手,这扳子可不能吃。
周楠突然一笑:“县尊,今日我等议事不过是讨论衙门今年需要开支的钱粮,大老爷一言不合要处罚卑职。在下顶撞司,确实有错在先。不过,这板子你还真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