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闻言心腹诽,大夜里你把别人家浑家叫过来,问什么案子?
问案不可以在公堂吗,偏偏要一对一点对点。叫我开着门,却又下令所有人退下。这是欲盖弥彰,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也只能在心嘀咕,周行人刚将看守班房的几个兵丁全部打发到军器营造那边做苦工,听说很惨,这个大老爷可惹不得。
周楠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妇人,却见这妇人体态丰腴,眉目含春,显然是个水性扬花的。虽说长得还算不错,可他心没由来的一阵厌恶。道:“民妇师氏,你起来说话。”
“谢大老爷。”那妇人顺势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着周大人。
周楠心更是不喜,将手牙签扔在地,淡淡道:“师氏,你的案子心想必也有数,也知道本大人现在传你过来所为何事?”
“知道,民妇眼睛不瞎,心窍也不糊涂。我母亲告余二忤逆,如此重罪,老爷问也不问直接把人放了,现在又让我们一家住在公房里,可见和小姑奶奶有交情。今日大人传民妇过来,表面是问武员外和民妇通奸一事,实际是要让我撤诉。大人,民妇说得对不对?”
她一口一个大人,听得周楠心头窝火,淡淡道:“果然是个阅人无数的贱人,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晓得本大人和余家有渊源应该知道后果。道路可是自己选的,休要自误。”
“咯咯。”师娘子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直笑得眉梢耸动。
周楠脸一沉:“你笑什么?”
师娘子:“大人,民妇出身青楼虽说从良了,却也是个身份卑微之人。说句实在话儿,那可是低贱到尘土里,余二家的宅子和土地却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如何能够错过。既然大人已经坏了民妇和武员外的婚事,我自然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要彻这个案子也好办,要休了余二也易,只需将余家的产业判给我是。”
周楠:“你还跟本大人谈起条件来了?”
师娘子:“大人,刚才我说过,民妇出身青楼,结交的是三教九流,还算是有点见识。忤逆案一出,对大人你的仕途也有影响。余家产业又不是大人的,判给我是了,和大人的前程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周楠气得笑起来:“好个刁妇,你不怕本大人对你用刑吗?”
古代可没有明执法一说,官员在审案的时候允许刑讯逼供。算打死了,大不了受司责罚,在考评的时候拿到个下下判词,总好过立即被罢官免职甚至流放。
师娘子又笑道:“没错,大人是可以叫人当场将民妇打死。不过,民妇若不拿到余家产业,那苦日子过起来还不如死了。再说,依我看来大人眼睛里没有杀气,想来也不愿意让人血打脏了自己的手。读书人嘛,都这样?”
“你还真是个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周楠心怒极,这刁妇社会经验丰富,极是难缠。在她面前,自己好象被看穿了似的。
师娘子:“不是民妇一意要和大人作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余家的宅子和土地在大老爷眼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却关系到我的死活,反正民妇现在也是一无所有,自然要竭尽全力。”
《血酬定律》,一刹间,周楠想起了这个名词。
所谓血酬,是拼命所得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所拼抢的东西。穷人穷无立锥之地,最值钱的是一条命,九公子母亲名下的二百亩地和一间大宅子确实值得师娘子拿命来拼。
输了,无所谓,反正她以前也是一无所有。赢了,赢得的是整个世界。
“哈哈,哈哈,和师娘子,和你说话,本官倒是收获不小,至少了解了你们这个阶层的心思,算是阶级调查吧!”周楠突然大笑起来:“民妇师氏,你真的一无所有吗?本官想想,对了,你有个孩子,叫什么,义哥儿吧?恩,他是否入了籍?按照我《大明律》没有户口算是流民,当流放戍边,本大人说不得要依法办事了。”
师娘子好整以暇:“回大人的话,我家义哥儿一生下来报了户口的,虽说是贱籍。还是那句话,民夫别的没有,是普通愚蠢的村妇多了些见识,恰好知道有这么一个律条。”
说着话,她挑衅地看着周楠。
周楠早预料到她会这般应对,突然问道:“民妇师氏,听说你识得几个字。”
“自然。”
“自己看。”周楠突然将一本册子扔到地:“这是这一期的邸报,第六页。”
邸报是后世的内参,每月一期。载皇帝的圣旨、大臣的奏折、朝廷新颁布的法令、科举年进士名单……林林总总,都关系到国计民生。细心揣摩,大明朝的政治风向尽在我手。
按照制度,邸报只发到正七品官员手。不过,并不禁人抄录、传阅。王若虚和周楠私交不错,没期报纸下来,都会给周楠一份。
周楠道:“这一期陛下有旨,宫内侍大多年事已高,要裁撤一部。另外,禁缺员厉害,命北直隶挑一批合适的充实大内。你家孩子是私生子,又生得机灵,却是合适人选。师娘子你不是和武员外通奸吗,罪犯的娃娃,又是私孩子,正合适,本官拟报有司。”
“什么,你要让我的义儿去做太监?”师娘子惊天动地的叫起来:“不,不,不要啊!”
这声音如此凄厉,远远地传出去,在后衙回荡。
先前被周楠赶出房间的那个衙役正和两个书办在耳房磨牙,听到那边传来惨叫声,大惊,一把抄起雁翎刀要冲过去护主救驾。
一个书办拖住衙役,问:“你要做什么?”
衙役:“大老爷屋似有不妥,别叫了贱妇伤了行人。”
书办:“大老爷身高体壮,如何能被一个弱女子伤了?”
衙役挣扎:“可是,大老爷那边出了事,我若不去,怕是要被发配去营造那边了。”
书办:“你现在过去,怕是还真要被发配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衙役呆住了。
“听我的没错。”书办笑道:“大老爷是什么禀性难道你真不知道,听人说,周行人有个癖好,最喜寡妇和已婚妇人,说是只有这种了年纪的才最得情趣。对于黄花大闺女,却丝毫也不放在心。你听,你听,那师娘子叫得如此之惨,显然我们的大老爷正在行刑,且下手极狠。你现在过去,不是坏大老爷的好事吗?”
衙役:“还有这种说法?”
书办:“废话,侍侯这么个爷,自然要摸清楚他的来历和脾性。我们这个大老爷,以前在淮安做官的时候不知道和多少寡妇、婆子牵扯不清,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啊!”
另外一个一直在旁边偷笑的书办终于憋不住“扑哧,师娘子还叫得真惨啊,依我看来那是……”痛并快乐着。
周楠并不知道自己在淮安时好色的名声竟传到京城里来,他穿越到明朝时身份卑微,在丛林世界苦苦求存,做事也不计手段。可并不代表他做人没有底限,师娘子虽然可恶,可送她儿子去做太监这种没天良的事还是干不出来的,也是口头吓唬吓唬。
明清两朝的太监的来源多是京城郊甸之地,象北京、河北、山东、陕西等地。
太监进宫的原因大致三种:一是好懒无事之徒,见别人当太监发迹,还有了钱,自己眼红,一刀下去,再托人进宫,满足了自己好逸恶劳的性格;
二是有人想躲徭役,家孩子又多,挑了一个,完事后叫净身男子,若有机会进入禁内,除了本家免徭役,亲邻甚至都可能免徭役。
其三,则来自战争。明朝征讨南方的时候,曾经一次性抓捕了一千多孩童,净了身充实进皇宫服役。
嘉靖年东南那边的虽然在打仗,可战事都发生在国内,总不可能阉割自己的国民吧?
而且,内地地方经济还算可以,老百姓还吃得起饭,也没谁没事自己割着玩儿。
因此,现在进宫的大多是好懒无事之徒,质量不高,数量有限。如此一来,皇宫里缺人缺得厉害,下令让北直隶选拔。
北直隶也感到头疼,下了令,落实到地方官头,计入考核。
按照明朝的制度,官府不能抓良家子入宫。那么,只能从重案罪犯家人和私生子着手了,如此也合法合规。
如果周楠将义哥儿报去,当地政府自然笑纳。
“狗官,我要和你拼了!”师娘子悲怆地叫着,张开双臂欲要朝周楠扑去。
周楠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师娘子大声号哭:“大老爷饶了我吧,大老爷饶了我吧!”
周楠见刚才还如此猖狂的师娘子精神崩溃,心大快,道:“好个刁妇,还想对本大老爷不敬,你下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回话,本大人给你一夜时间。你是个聪明人,其轻重自然分得清楚。”
说罢,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刁妇带下去。”
听到周大老爷的话,耳房的衙役忙跑过来,抓住剪了师娘子的手朝外押。
这一抓,只感觉满手温润。心赞道:这师娘子看起来也寻常,却不想入手如此之妙,大老爷好眼光。
又看到她头发蓬乱,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不觉又想:这才几个弹指一挥间结束了,看来大老爷的身子也不成了,这师氏没受用,心定然难过。
周楠自然无从知道手下的心思,只用手摸了摸下巴,暗道:“本官今日是不是有点面目可憎……哎,这泥马当小官是烦,整日和底层人士打交道,简直是在烂泥地里打滚。要想当谦谦君子,要想温尔雅,风度偏偏,还得做大官啊!”
师娘子如果不傻,若想保住她的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忤逆罪这道难关,本大人算是过了。周楠身一阵轻松,又开始思索明日该如何应付顺天府提学段承恩,这老头也不好对付啊!
他却不知道,一个流言在军器局衙门里传开:“知道吗,我们的周大老爷方才夜里把师娘子叫去房侍侯了。”
“咝,竟有此事,我倒大老爷怎么将师娘子一家安置在公房居住,原来图个方便。”
“什么叫图方便,倒不是这个原因。知道白天来的那个九公子是谁吗?”
“不是余二的外甥吗?”
“你懂个屁,是外甥女。”
“啊,是女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干了一辈子忤作,男女还是分得清楚的。知道那九小姐是谁吗,我们大老爷的娘子。”
“啊,是大老爷的娘子,大老爷不是在淮安另有夫人吗,怎么又钻出来一个娘子?”
“是平妻。”说传谣的那个忤作唾了同伴一口:“平妻知道吗,是和大妻平齐,三媒六聘正式迎进门的。听说,九小姐也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大老爷是下了聘礼的,大婚的日子都定了。你想啊,一成亲,余二不是大老爷的舅舅了。”
“难怪九小姐一到衙门,周大老爷把人给放了,还如此照顾,原来是一家人啊。不对……不对……”那人突然抽了一口冷气:“大老爷和妻家舅母娘……这这这……”
“你快住口,小心传到大老爷耳朵里去,发配你去做苦工。”
“是是是,我可什么也没说,你也别害兄弟我啊!”
谣言好象长了翅膀,只一夜传遍了整个军器局。
连老郭也听到了,不住摇头,对侍侯自己的衙役说:“不可能,周行人身为清流言官,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自坏名节。而且,大老爷执身正,是个道德君子。你们若再乱嚼舌头,须饶不得。”
他和周楠接触的是已经长了,知道周行人一向不喜欢去青楼楚馆的,对于男女之事也兴趣缺缺。
老郭大概是衙门里唯一不相信这个谣言的人,周楠若是知道,只怕会感动到流泪:智者啊,知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