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来不及,周楠心叫一声晦气,只得和众举人一道排好队依次进到堂。
不出意料,周楠和另外二十个搜遗举人被安排在最里间角落里。
和其他举人兴高采烈的模样不同,同桌的搜遗都唉声叹气。
周楠低声安慰他们:“各位年兄,乡试不顺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叹息?”
几个拾遗只是苦笑摇头不语。
“谁说搜遗不能进士,不能点翰林了?如今的太子左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翰林院庶吉士,张太岳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时候落了榜,据说后来也是搜遗才的举。当时,湖广巡抚顾璘对他十分赏识,曾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并解下犀带赠予居正,说,希望你树立远大的抱负,做伊尹、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少年成名的举人。果然,张太岳在进士科的时候高庶进士,将来还很有可能入阁为相。难道说他现在见了当初的乡试同年,却要排在下首?”
众搜遗听周楠这么一劝解,心怀大畅,都笑起来:“是极,怎么可能?”
周楠故意大着声音道:“所以说,有的人是幼稚啊!”
从头到尾,坐在最前面的徐养大都盯着周楠,神情得意。周楠他们说话声音又大,自然听到了。
顿时怒不可遏,沉着脸正要端着酒杯过去借敬酒的机会再挖苦他一通。
这个时候,坐在最首的段提学咳嗽一声。所谓:行市人说话,不敢打岔。
众举人都知道段提学有话讲,都安静下来。
段提学转头问顾言:“大宗师,乡试乃是国家纶才大典,也是我顺天府士林之盛典,也不知道这科又出了什么锦绣章,正要刻印成集,供后人观摩。”
每年乡试,学政衙门和主考官都会挑出头几张写得不错的卷子刻了刊印发行,以示教化之功,也又让所有看看这科所录取的举人是否名副其实,考官是否公正无私。
这集子一刻,作者的名头立即能传遍全省。
顿时,所有考生都提起了精神。头三名的章肯定是会刊载其的,咱们虽然名次不高,但运气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好入了大宗师的法眼,一举成名满京华。
顾言:“这期乡试,徐养大的章脉理清晰,流畅隽永,最佳。”
徐养大骄傲地挺直了胸口,满面都是光彩,忙站起来施礼。
顾言又随口点了四个学生的名,勉励了几句。
其他四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谦虚几句,其一人还激动地滴下泪来。
顾言勉励了他们几句,道:“好,以你们五人的考卷刊印成集吧!另外……”他回头对段提学笑道:“提学,你也给各篇章下一道判词,点评一番。”
“那是自然,职责所在,岂能推辞?”
段提学慨然应允,又笑道:“不过,我却要向大宗师推荐一篇章。此人虽然不在你所说的几人之,但章并不逊色诸生,甚至尤有过之。”
他有不同意见,众举人心好这段提学推荐的这人是谁,都转头看过去。
周楠心一动,老段不会是推荐我吧?
顾言:“提学请说。”
段提学道:“此人是周楠周子木,他的考卷本官也看过了,做得不错。如第一提《君子之道费而隐》,稽首‘《庸》明道之体,而总见其不可离焉。夫道固兼费隐者也,始于夫妇,而极之天地,无一可外道者,而谓道可离乎哉?’破题破得妙,承题承得顺。”
“此逐段直落,不用忸怩,做作自然,理足气贯。通篇只在道体说。详密安闲,下语俱极斟酌,乃是难得的精品。大宗师,周子木的章收进集子,你可有异议?”
说着话,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顾言,面带不满。
心也想着过若顾言不肯,该如何反驳。
眼见提学和大宗师要发生冲突,大家都是心一紧。
顺天府尹正琢磨着如何打圆场,可这事却难,段提学是个性格偏激古怪之人,顾言又极为刚正,如何劝得住。
好好儿的一场盛典,难道要这么搅了。
正在这个时候,顾言微微一笑:“也是,可将此收录。”
府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是怪,这顾大宗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段提学见顾言很爽快的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以为顾尚实转了性子,心欢喜,对周楠道:“本官忝为顺天府提学,府学子能出你这样的人才,吾心甚慰。周楠,你过来坐老夫身边,添张凳子。”
闻言,周楠大喜,忙站起来故做谦让道:“小子何登何能敢与大宗师、府尹、提学共席?”
徐养大不是说大家以后聚会的时候,以今日的排序来定座次吗?哈哈,我现在坐到大宗师身边,自然是同年之首,顾门大师兄了,哈哈,痛快,痛快!
段提学喝道:“叫你过来,且来是。”
“是是是,谨遵提学之命。”周楠这才应了一声,施施然坐到顾言和段提学间的位置,又得意地看了徐养大一眼。
徐养大如何看不出周楠挑衅的目光,只闷闷吃酒。
顺天府尹品级极高,乃是朝庭重臣,自然知道周楠是天子近臣。这种人不好得罪,否则他在天子那里给你下眼药谁受得了?
对周楠态度也非常和蔼,微笑着勉励了他几句话。
至于副主考和房师同情周楠好好的解元卷因为王世贞和顾言的旧怨被刷到拾遗榜,对他也是非常亲切。
一时间,周子木和众大人物谈笑风生,羡煞众人,他这一期乡试举人之首的位置算是彻底确立起来了。
说得几句话,段提学一鼓掌,有几个衙役将彝伦堂的排窗拆下来。顿时,丝竹之声传来。
却见,屋外的院子里点了红灯笼,一群脸戴面具的神祝在鼓声、钟罄竹声翩翩其舞,这自然是魁星舞了。
远处的席坐着一群优伶,正轻声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幽幽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鹿鸣宴的**到了,众士子这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都定睛朝外看去,一刻也舍不得将眼睛挪动。当然,一个人一生也只能一次举人,自然也只能出席一次鹿鸣宴。
顺天府尹日理万机,只说了几句话,敬了举子们几杯酒回了府衙。
乘考官们去其他桌祝贺说话,身边再无旁人,周楠忙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段提学道:“多谢提学提携,若非有提学,下官今日还真有些尴尬。”
段提学:“怎么讲?”
周楠三言两语把自己和徐养大的过节说了一遍,再次表示诚挚的谢意。
说完话,周楠心也是怪,他们举人间的小矛盾,段提学自己知道的?
段提学;“子木,你们举人之间争座位的事情老夫还真不知道,叫你坐老夫身边是另外有事同你商议。”
周楠:“提学对周楠恩重,若有事是下官能办到的,但请吩咐。”
他心不住转动,猜测着段提学会有什么事请自己帮忙。对了,老段年事已高,已经到了退休年纪,会不会是恋栈不去,想再干两任,请我在徐阶甚至天子那里代为说项?又或者,他在顺天学政衙门呆腻味了,想换个岗位?
开什么玩笑,你老人家品级实在太高,像那么这种大员的人事变动得找吏部啊,别说内阁,算是皇帝的话也不好使。
外朝有三大系统,内阁、吏部、科道。首辅、吏部尚书、监察院三巨头,谁都可以不卖对方的帐。
段提学一脸的阴云,情绪低落,压住嗓门道:“老夫遇到一个事,很麻烦,想请子木帮出出主意。”
周楠:“提学请说。”
段提学的声音更低:“我那儿媳妇有喜了。”
“哪个儿媳妇?”周楠突然醒悟,“啊,是师娘子……这……”
他又故意道:“师娘子有喜和提学又有什么关系?”
段提学更是尴尬得满面通红:“我儿已经去世多年,现在儿媳妇突然有喜,这可如何是好,传出去,我段家的声誉彻底败坏了,以后老夫也无颜再见世人。”
周楠:“可否找个郎回去开一剂方子?”怀孕了,堕掉是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段提学:“子木,这虎狼药可乱吃不得。再说了,毕竟是……的种,天有好生之德,这种事如何做得出来。”
周楠故意逗他:“提学,毕竟是什么?”
段提学脸更是羞愧得殷红如血:“毕竟是我家的孩子,老夫,老夫打算认下这个孩子。”
周楠彻底明白过来,心骂了一声:老爬灰的。
如果没有猜错,师娘子回段家之后,段提学必然不会放过。他也在那娼妇身能够重振雄风,堂堂提学不能没有新生活。这孩子必然是他的骨血,自然舍不得堕掉。
段家子嗣艰难,老段以前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还死了。在医学落后的古代,独生子风险实在太大,段提学差一点变成失独老人。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孙子,祖孙团圆,段家有后。现在又要多一个儿子,简直是天大美事。
可师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以何名义生活在段家,这事值得推敲了。
难怪段提学叫自己坐他身边了,原来是问计于我周子木,哈哈,这事有趣,周楠不禁幸灾乐祸。
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从心升起,他也变了脸色。
师娘子进段家已经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段提学和她困觉的还是他周楠。胎儿是谁的种,这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