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见了杨洪的时候,杨洪已经不是当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不是死亡的一瞬间,而是死亡之前,会将人所有的体面,所有的威仪,剥离殆尽。
你是美人也好,你是英雄也好,都会面对连屎尿都不能自理,将全身肌肉松弛的,就好像是一个破布袋。乃至自己最阴私的地方,暴露到所有人的眼前。
你的尊严,你的一切,都被踩在最下面。
这种狼狈,对很多人来说,比死还恐怖。
此刻的杨洪就是这样的。
这个老人的房间之中,有着各种味道组合在一起的味道。有屎尿的味道,有老人身上那种老人味道,有中药的味道。无数味道构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朱祁镇也忍不住有一种掩鼻的冲动。
不过,朱祁镇也不是小孩子。他来这里是做什么,自然不愿意伤老臣之心,不过是呼吸微微紊乱一下,就恢复过来了。
他来到杨洪身边。却见杨洪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情况之中。
好像是睡着了,但双眼却还留出缝来。
很多老人临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情况,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对他们其实是一种煎熬。
朱祁镇叫了几声,这才将杨洪唤醒。
杨洪挣扎的想起身,只是当年在两军阵前,被惊为天人的杨洪,此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祁镇连忙安抚说道:“昌国公躺着便是了。”
杨洪只能躺着,说道:“陛下能来看老臣,老臣不胜感激。当初听石亨猎虎而死,老臣觉得他不过一莽夫而已,而今想来,臣如此之狼狈,真不如猎虎而死。”
朱祁镇说道:“昌国公说什么话?朝廷还离不开你。你的病虽然重,但决计没有到好不了的时候。”
杨洪听了,说道:“臣而今七十有七,也算是天年而终,今生得遇陛下,破瓦刺于漠北,想来百年之后,也能与卫青,霍去病,李靖,本朝中山王,蓝玉,并列,臣死不恨矣。大丈夫死则死矣,复有何憾,不过今后石亨名声或在我之上,此臣之耿耿也。”
杨洪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才能在石亨之下,石亨打仗一般靠天赋,而杨洪却是精通兵法,从家学渊源,从小卒而大将。从杨家与石家后辈之间的区别,就可以看出。
虽然杨家有杨信,石家有石彪,但是而今看来石彪已经不如杨信了。而除却石彪之后,石家子弟的表现都平平,但是杨家弟子,却有几十人都在军中,每一个或许不能与杨信相比,但也都不是酒囊饭袋。
这就是杨洪与石亨的区别,杨洪的军事才能,并不仅仅在打仗之上,再教授子弟之上,也同样突出。
杨洪在对瓦刺作战之中,功劳不如石亨,这恐怕是杨洪一辈子的遗憾了。
说到这里了,朱祁镇也就不虚言安慰了,说道:“卿去之后,朝廷军国大事可托付于谁?”
这就是朱祁镇要来看杨洪的另外一个原因。、
安抚老臣,给天下人做样子,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要看看杨洪对他去之后,大明军事的安排。
杨洪精神头起来几分,说道:“营国公郭登乃是名臣之后,用兵稳健,在朝中也颇有威望,可托大事。”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也知道,只是营国公也老了。”
朱祁镇击破瓦刺的中兴三将之中,郭登虽然比石亨与杨洪都差一些,但是郭登的才能还是有的,在谅山之战中,也体现出来了。
虽然这一战,更多是依仗大明的国力欺负小国,但并不能抹杀郭登的军事才能,这么大的围歼战,足够郭登青史留名。
只是郭登有杨洪一样的问题,郭登的年纪与石亨差不多,也是六十多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都去了。
杨洪沉吟片刻,说道:“郭登之后,方瑾可用。”
朱祁镇说道:“方瑾之才,中平而已。”
朱祁镇对方瑾的评价,不能说不中肯。
这并不是贬低方瑾。
只是与方瑾与石亨,杨洪,郭登三人放在一起比较,中平两个字,其实还有夸奖的意味。
杨洪说道:“臣侄杨信,范广,石彪,王英,毛锐,金氏叔侄,朱仪都能当一面之用,只是带领大军,把握全局,却不是他们能做到的。”
“不过,天佑大明,有一人,或许将来在青史上,臣也要让他一头。”
朱祁镇听了杨洪所言,心中是有预料的。
大明武学培养出来的其实是低级军官,或许武学培养出来的千户,是合格的。但是在千户之上,就要看自己的成长了。
战争艺术,将战争看做艺术,就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真正的顶级将领,是很难培养出来的。
因为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上一个美术的学院,就是一个艺术家了。很可能是画匠。
与现代战争不一样,古代战场之中,有太多的未知。很多判断都是基于直觉,毫无根据。在做决断之前,有太多因素影响战争胜负的。
得到很多信息,都收集过时的延期的。只能靠自己的判断。
所以,真正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称得上艺术家的名号。
所以每一个名将的培养,也是很难复制的,最少朱祁镇还没有找到这种复制的办法,最少武学是做不到的。
杨洪所说的这些人,指挥五万大军,当任方面大将,或许合格。但是如果指挥一场数十万的会战。如果朱祁镇北伐瓦刺这样的大战,却未必能承受得了。
甚至成国公朱勇,在某些方面也是要胜过他们的。
不要看朱勇败这么惨,就低估朱勇的能力。
其实朱勇如果真是饭桶,张辅也不会支持朱勇领兵的。
说句实话,而今大明的战略形态,这种能指挥几十万大军的帅才,未必需要。毕竟瓦刺虽然在西域作战。
但是朱祁镇从来没有将这一件事情放在心上。
瓦刺不可能大举东进。这是瓦刺的国力决定的。大明有这样的帅才,或许派不上用场,但是一定要有的。
朱祁镇心中已经有岁猜测了,就是没有在杨洪刚刚所说的人之中,朱祁镇问道:“是谁?”
杨洪说道:“王越。”
朱祁镇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王越也是朱祁镇所看好的将领。
杨洪说道:“王越此人,用兵之道,尚欠磨砺,但是规模已成,陛下也不用担心,西域战事,臣敢肯定,今年必有捷报,只是何时能规复西域全境,却不在王越,而在中原旱情什么时候能过去了。”
“更可贵的是,王越才刚刚五旬,足够坐镇天下十数年。陛下可以无忧。”
朱祁镇问道:“王越之后?”
杨洪说道:“此非臣所能知了。”
除却如霍去病这样的天生将才之外。
很多大将形成都是要时间积累的,二三十岁的将领,而今在军队中层厮混,杨洪怎么能一也清楚,并作出预言。
那就是不是眼光了,那就是算命。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国公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朱祁镇这是给杨洪安排后事的机会。
这样情况下,杨洪提出的条件,只要不过分,朱祁镇都会答应的。
杨洪却摇摇头,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能管得了多少,只是陛下以臣为柱石之臣,臣不敢不有所报,有一件事情,临终之前,总要说给陛下,如果陛下觉得不对,就当老臣的胡言乱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