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皇宫,萧纲正在接见李笠,李笠从淮南赶回来,同行没有鄱阳王的援军,却是鄱阳王、世子的儿女们及女眷。
此举未经许可,萧纲事前也毫不知情,刚听到时很吃惊,也有些担心:这会让人如何看他?
逼迫鄱阳王父子表忠心,将儿女家眷送来建康为质?
这让其他藩王怎么看他?
先帝刚走,新君就开始逼迫宗室了?
所以,鄱阳王这种未经请示就擅自行事的做法,让萧纲觉得十分不快,因为此举会让他被人诟病。
按说,官员、宗室外任时,嫡子都该留在京城,也就是变相为质,但是先帝仁厚,这制度执行起来不是很严,对宗室尤其宽纵。
譬如武陵王到益州上任,世子萧圆照本该留在京城,却得先帝允许,到益州去了。
湘东王在荆州、江州任上,世子萧方等及诸子也陪伴身边,同样不需要留在京城。
鄱阳王到雍州、合州上任,世子萧嗣及儿子们也跟在身边。
现在,新君继位,就“逼”鄱阳王及世子将儿子们还有女眷送回京,这让武陵王、湘东王等外镇藩王知道了,作何感想?
本来时局纷乱、宗室们矛盾激化,就已经让萧纲焦头烂额,如今鄱阳王来这么一手,想干什么?
对此,李笠大咧咧揽责任:“陛下,这是末将出的主意。”
“材官为何如此?”萧纲有些不快,觉得李笠此举太放肆了。
本来,李笠速下寿阳、钟离,萧纲大喜过望之际,决定要给李笠升官,结果李笠现在来这么一下,让他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不快,但萧纲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一脸平静。
李笠是以材官将军的身份接受萧纲接见、问话,而不是东冶令,所以自称“末将”,天子以“材官”代称李笠。
机会和风险并存,李笠决定为了前途搏一把,面对天子的询问,回答:“不仅如此,末将建言,陛下以邵陵王为荆州刺史,方能化解危局。”
“什么!”
萧纲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李笠复述一遍,萧纲差点怒极而笑,心中咆哮: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妄议政务!
自古伴君如伴虎,胆敢参合皇权纷争的人,要么五鼎食,要么五鼎烹。
李笠知道自己此举形同玩火,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却不怕,因为他是有把握才会如此行事。
“陛下,邵陵王胆大妄为,如今在城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笠所说“走”,有三重意思,见天子没有打断,继续说:“若邵陵王手上有一个兵,陛下想来要在城里留两个兵来防。”
“若邵陵王手中有五千兵,陛下怕是要留一万人在建康,专门盯着。”
萧纲冷冷看着李笠,心中极其不快,不过还是忍住,等对方把话说完。
“邵陵王若到外地上任,陛下便能将盯防邵陵王的兵马,用于抵御侯逆,而邵陵王到荆州就任,雍州的岳阳王、湘州的河东王必然会惊疑不定。”
“因为,御座只有一个。”
李笠这么一说,萧纲愣住了,李笠便侃侃而谈:
“臣听人说过,晋时,长江形胜,有荆、扬之争,刘宋时,为防上游荆州,便将其拆分,其长江以南地界为湘州,汉水及汉北为雍州。”
“如今,若雍、荆、湘联合,昔日荆州实力重现,起兵顺流而下进攻建康,几乎是势不可挡、建康唾手可得,那好,叔侄之间,如何相处?”
“邵陵王觊觎皇位,众人皆知,难道河东王、岳阳王不知?”
“邵陵王辛苦一番,莫非就是扶侄子上位,那他图什么?图做皇太叔?”
“面对唾手可得的建康,叔侄三人恐怕在酝酿出兵时,就开始相互算计、提防。”
“邵陵王难道不怕,自己倾巢而出后,有可能被雍州那边的兵马抄了江陵?襄阳距离江陵,不过四百余里而已。”
“或者,荆州船队过了巴陵,被湘州水军断了后路?”
“邵陵王担心自己被侄儿暗算、吞并兵马,侄儿难道不怕某日到叔叔大帐议事,被叔叔掷杯为号?”
“叔防侄,侄也防叔,他们若是出兵,后方谁来守?”
“叔叔守?侄儿守?谁留下来,都不放心,若倾巢而出,请问,武陵王自益州顺流而下取荆州,很难么?”
“要是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三人率军和中下游官军拼得两败俱伤,结果被黄雀在后的武陵王占了便宜...
“所以,乍一看,这三位凑一块可不得了,然而三位真凑到一起,反倒会相互提防,相互掣肘,结果成不了事。”
“此策略,末将称为:以毒攻毒。”
李笠仔细一说,萧纲眼睛一亮:这、这计策有意思啊!
宗室内讧,许多人的眼睛都盯着皇位,这是事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宗室之间不太可能出现联军(河东王、岳阳王兄弟或许例外),即便联军出现,也很容易破裂。
因为谁都想要皇位,相互之间提防,反倒成了相互掣肘。
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看来是有些蠢蠢欲动,若把邵陵王任命为荆州刺史,咋一看上去,会促成两兄弟连同叔叔一起铤而走险。
却是以毒攻毒,让这两兄弟连同邵陵王一起‘安静’下来,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李笠见天子面有喜色,把话题转到时局:“陛下,末将以为,眼下朝廷面临的局面,末将以为仿佛‘三瓮二盖’。”
“三瓮二盖?”萧纲问道,心中不快已经消散。
李笠回答:“对,三个瓮,瓮里都有钱财,又有一只猴子,在三个瓮旁转悠,试图伸手进入拿钱财。”
“为了防止这猴子偷钱财,需要给瓮加盖,然而本来该有三个盖,却意外碎了一个,是为三瓮二盖。”
“为了不让猴子伸手拿瓮里钱财,于是瓮的主人只能不断挪盖子,确保当猴子伸手往一个瓮里掏时,这个瓮有盖子。”
“淮南,建康,三吴地区,是三个瓮,奈何,朝廷大军只有两支,也就是两个盖子。”
“末将以为,侯逆就是盼着朝廷不断挪盖子的时候失手,于是满盘皆输。”
这个比喻很贴切,把侯景比作猴子,也很有意思,萧纲来了精神,问:“那材官有何妙计?”
“当然是再加一个盖子。”
“盖子何来?”
“远者,勤王军,近者,邵陵王离京后陛下省出的兵马,以及湘东王回京所部兵马,所以,新盖子就有了。”
李笠所说,萧纲想得明白:把邵陵王调离京城,确实能省下人手,用于讨伐逆贼,而他也不需要分心在建康提防这个最大的隐患。
等湘东王回京,兵马又多了一些,说不定就能主动出击,如此一来,三吴就有救了。
萧纲越想越高兴,如今建康虽然有不少兵马,但守有余,攻不足,正如李笠所说,缺了个盖子。
然后以毒攻毒,凑出盖子来,哪怕只能掣肘侯逆、令其无法肆意攻打三吴各地,那也是不错的。
当然,也可能出现最坏的情况:邵陵王到荆州上任,立刻与河东王、岳阳王勾结,起兵造反,三王占据三州起兵,向建康进军。
这也有可能,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侯景叛军解决,确保建康不受威胁。
而三王一旦要将造反付诸实施,还得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笠又请来纸、笔,画示意图,向天子分析什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在纸上,大概画了长江、汉水,蝉,指的是建康。
螳螂,是可能造反的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叔侄,而黄雀,则是位于长江、汉水上游的两位宗室。
长江上游,有坐镇蜀地的益州(治成都)刺史、武陵王萧纪盯着下游荆州,汉水上游,有梁州(治汉中)刺史、宜丰侯萧循盯着下游雍州,而萧循是鄱阳王萧范之弟。
鄱阳王把家眷送到建康,已经表明忠于新君的态度,那么宜丰侯也会知道,一旦雍州有事,该怎么为朝廷解忧。
而且雍州以东,有司州(治安陆)柳仲礼坐镇,岳阳王实际上是被东西夹击。
至于湘州,湘州和江州之间,有安成步道连接,一旦湘州军走水路出击,江州这边从豫章郡出击,就能走陆路抄其老巢。
江州刺史、浔阳王萧大心,是天子次子,当然是心向建康,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重重掣肘之下,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想要合伙造反,下决心付诸实施可不容易,搞不好,几个月就过去了。
“几个月时间,足够勤王军在建康集结,平宁侯逆,届时,建康重兵云集,三王又如何敢贸然起兵?”
李笠说到这里,开始规避风险:
“陛下,末将不才,所献计策必有疏漏,以及考虑不周之处,譬如,邵陵王和湘东王能否顺利交接州务,岳阳王会否趁着荆州交接、突然发难,等等。”
“此事干系重大,还请陛下三思,权衡利弊后再做决定。”
“若陛下仍有疑虑,末将改日再向陛下分析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