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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正文 第四章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在一所医院的地下室中安了家。由于国民保健服务预算削减,这家维多利亚时期的医院十年前关了张。地产开发商宣称要把这里改建成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高档奢华住宅区,但医院关门后,他们也没了踪影。所以它就年复一年地矗立在此,灰暗、空寂、无人问津。它的窗户用木板钉死,房门上了挂锁。屋顶早已烂透,雨水滴进空荡荡的医院内部,在大楼中散播湿气和腐朽。医院正中有个天井,暗淡清冷的光线可以照射进来。

病房区下方的地下室,由一百多个小房间组成。有些房间空无一物,另一些则堆放着废弃的医疗用品。一个房间里有具庞大敦实的金属锅炉,隔壁则是些抽水马桶和淋浴喷头,当然管道早已堵塞,也没有水。地板大都覆盖薄薄一层油亮雨水,映照出黑暗腐朽的空间。

如果你沿医院楼梯往下走,一直来到最底层,穿过荒废的淋浴室,经过员工厕所,通过满地碎玻璃的房间——此处的天花板已经彻底坍塌,露出上方的楼梯井。如果你这样一路走来,便会看到一条锈迹斑斑的小楼梯,原先的白色油漆在潮气中条条剥落。如果你走下楼梯,经过一片沼泽般的地段,推开一扇腐朽木门,就会进入地下二层。一百二十年来,大量医院垃圾都堆积在这个巨大的房间,它早已废弃,最终被彻底遗忘。这里就是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目前的居所。四壁潮气很重,水珠从天花板滴落。有些怪东西堆放在角落里逐渐腐朽碎裂,有些还曾是活物。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正在消磨时间。范德摩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到一条蜈蚣,这橙红色生物几乎有八寸长,生有骇人的毒牙。范德摩先生让它在自己手上爬来爬去,看着它在指间盘绕,钻进一侧袖管,一分钟后又从另一边钻出来。克劳普先生正在摆弄剃须刀片。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整盒五十年前的剃须刀片,用蜡纸包得很严。他一直在琢磨该拿这东西干点什么。

“范德摩先生,能否请您拨冗赏光,”他最终说道,“用那小猪眼看看这边?”

范德摩先生用巨大的拇指和硕大的食指小心捏住蜈蚣脑袋,让它停止爬动,同时扭头望向克劳普先生。

克劳普先生把左手按在墙上,五指分开,然后用右手取过五个剃须刀片,仔细瞄准,用力掷出。所有刀片都戳进墙壁,立在克劳普先生指间,就像一场迷你版的顶级飞刀表演。克劳普先生把手拿开,让刀片留在墙上,勾勒出五指刚才的位置。他转身面对同伴,准备接受夸奖。

范德摩先生根本无动于衷。“这有什么好显摆的啊?”他问道,“你连一根手指都没击中。”

克劳普先生叹了口气。“哦,是吗?好吧,活见鬼,你说得对。我怎么会这么蠢啊?”他把剃须刀从墙上一片片拔下来,扔到木桌。“你何不给我示范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做?”

范德摩先生点了点头,把蜈蚣放回空果酱瓶中。他抬起左手按在墙上,右手高高举起,手里攥着那柄锋利骇人、配重平衡的匕首。范德摩先生眯起眼睛,扬手一掷。小刀从空中飞过,戳穿范德摩先生的手背,砰的一声扎进潮湿的灰泥墙。

电话铃响了起来。

范德摩先生回过头,得意洋洋地看着克劳普。他的手还被钉在墙上。“像这样。”

房间角落里有一部旧电话,是那种分体式古董机,由木料和合成树脂制成,已经有八十多年无人问津。克劳普先生将连着很长绝缘线的听筒拿了起来,对准装在基座上的话筒一口气说道:“克劳普和范德摩公司,多年老号。清理障碍,根除麻烦。解决多余肢体,保证满地找牙。”

打来电话的人说了几句。克劳普先生换了曲意逢迎的腔调。范德摩先生扯了一下左手,但没拔起来。

“哦。是的,先生。是的,没错。您的电话联络让我们乏味沉闷的生活倍添光彩,焕发生机。”又是一阵沉默。“我当然会收起阿谀奉承。乐意之至。我很荣幸,而且……我们知道什么?我们知道……”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克劳普先生耐着性子抠抠鼻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什么地方。但我们也不需要知道。她今晚就会在集市出现,而且……”他抿了抿嘴,“我们无意破坏他们的集市停战协约。只要等她离开集市,直接掳走……”说到这里,他把嘴闭上,仔细聆听,不时点一点头。

范德摩先生试图用右手拔出插在墙上的匕首,但刀子扎得很牢。

“这件事可以安排,是的,”克劳普先生对话筒说,“我的意思是,肯定会妥善安排的。另外,先生,也许咱们可以谈谈……”但对方已经挂断了。克劳普先生盯着听筒看了半晌,随即放回挂钩。“你他妈自以为聪明绝顶。”他轻声说了一句,随即注意到范德摩先生的窘境。“别动。”他探身过去,把匕首从墙上拔出,抽离范德摩先生的手掌,然后放在桌上。

范德摩先生甩甩手掌,动动手指,把潮湿的灰泥从刀刃上抹掉。“谁来的电话?”

“咱们的雇主,”克劳普先生说,“看来另一个目标不管用。岁数没到。现在就只剩门菲小姐一个人选了。”

“也就是说,咱们再也不能杀她了?”

“范德摩先生,简而言之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好了,似乎这位门菲小姑娘宣称要雇一名保镖,在集市上,就今晚。”

“所以说?”范德摩先生往刀子插入手背的地方吐了口唾沫,又在刀子穿出掌心的部位啐了一口。他用硕大的拇指把唾液揉开。肌肤收缩,伤口愈合,很快就完好如初。

克劳普先生从地板上拿起外套。这件黑大衣古旧沉重,饱经岁月磨砺,表面光滑闪亮。他把衣服穿好。“那么,范德摩先生。咱们是不是也该雇个保镖?”

范德摩先生把匕首塞进袖管上的皮套,也穿好大衣,双手探进口袋深处,惊喜地发现了一只几乎还没碰过的老鼠。不错。他正好饿了。他认真思考着克劳普先生最后那句话,认真得就像个解剖学家在肢解此生唯一的爱侣。他忽然意识到同伴的逻辑有问题。范德摩先生说:“咱们不需要保镖,克劳普先生。咱们伤害别人。咱们不会被伤害。”

克劳普把灯关上。“哦,范德摩先生,”他享受着这些词句的发音,就跟他享受所有词句的发音一样,“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流血的吗?[10]”

范德摩先生站在黑暗中思索片刻,最终非常肯定地说:“不会。”

“一个上层来的探子,”鼠语领主说,“嗯?我应该从喉咙到胃把你一刀切开,用你的五脏六腑占卜吉凶。”

“听着,”理查德被一片碎玻璃顶住喉头,畏缩地靠着墙壁,“我想你大概是闹了点误会。我叫理查德·梅休。我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带了借书卡、信用卡,还有别的东西。”他绝望地补充一句。

要是有个疯子准备用一片碎玻璃割断你的喉咙,那么你会产生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澄明感。理查德就异常清晰地注意到,大厅对面的人们纷纷趴倒在地,头垂得很低。地面上有个小黑影正朝他们靠近。“我想只要稍加反思,咱们就会发现自己愚蠢透顶。”理查德说道。他完全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而且只要他能说话,就说明还没咽气。“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东西拿开,另外……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包。”他最后这句话是冲一个邋遢瘦女孩说的。她约摸二十岁,伸手拿过理查德的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

小黑影逐渐靠近,沿途的兽皮人纷纷低头拜倒,不敢起身。它最终来到围在理查德身边的那群人跟前。但他们都盯着理查德,谁也没发觉。

这是只老鼠,它抬起头,好奇地看了理查德两眼。他突然有种稍纵即逝的怪诞印象:老鼠似乎冲他挤了挤油亮的黑眼睛。

老鼠发出一阵响亮叫声,拿玻璃匕首的男人立刻屈膝拜倒。围在附近的人也依样行事。名叫伊利亚斯特的流浪汉迟疑片刻,也别别扭扭地跪了下去。顷刻之间,只剩理查德还站在大厅中。那个瘦女孩揪了揪他的胳膊肘,让他也单膝跪下。

鼠语领主头埋得很低,长长发丝拖到地面。他冲老鼠叫了两声,皱皱鼻子,露出牙齿,发出吱吱咝咝的声响,活像只硕大无朋的耗子。

“听着,谁能告诉我……”理查德嘟囔道。

“安静!”瘦女孩说。

老鼠似乎有些屈尊降贵地踏上鼠语领主的肮脏双手。那人毕恭毕敬地把它举到理查德面前。老鼠慵懒地晃着尾巴,观察理查德的面容。“这是灰氏族的长尾大人,”鼠语领主说,“他说你看起来特别面熟。他想知道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理查德看着老鼠。老鼠也看着理查德。“我想有可能。”他承认道。

“他说他当时在还卡拉巴斯侯爵的一个人情债。”

理查德仔细打量着灰老鼠。“就是那只老鼠?是的,我们见过。实际上,我冲他扔了个电视机遥控器。”站在周围的几个人显得颇为震惊。瘦女孩甚至叫出声来。理查德几乎没有注意他们:在这疯狂的场景之中,只有灰老鼠还算有些熟悉。“你好,小耗子,”他说,“很高兴再见到你。你知道门菲在哪儿吗?”

“小耗子!”女孩挤出某种介乎惊声尖叫和惊恐哽咽的声音。她的破衣服上别着沾满水痕的红色大徽章,就是粘在生日贺卡上的那种,上面用黄色笔迹写着“我11岁”。

鼠语领主冲理查德挥了挥玻璃匕首,以示警告。“你不能直接跟长尾大人对话,必须通过我。”老鼠叫了两声,下达命令。那人面色一沉。“他?”他轻蔑地看着理查德说,“您看,我实在分不出人手。何不让我割断他的喉咙,扔到下面去丢给阴沟民……”

老鼠又断然叫了两声,随后从那人肩头蹦到地下,钻进墙上众多洞口中的一个。

鼠语领主站起身来。上百只眼睛注视着他。他转身面冲大厅,扫视蹲在冒着油烟的火堆旁的臣民。“我不知道你们这帮人在看些什么,”他喊道,“谁负责转动铁签,嗯?你们想把食物烤焦吗?没什么好看的。都干活去。走开,都给我走开。”理查德紧张地站了起来,感到左腿已经失去知觉。他揉弄大腿,疏通筋脉,感觉像有无数钢针在戳刺。鼠语领主看着伊利亚斯特。“必须把他带到流动集市去。长尾大人的命令。”

伊利亚斯特摇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哦,反正我不带他去,”老人说,“这趟路会要了我的老命。你们鼠语族对我向来不错,但我不能回到那儿去。这你很清楚。”

鼠语领主点点头。他把匕首拿开,塞进斗篷的皮毛中,随后冲理查德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不知道刚才有多幸运。”他说。

“哦,我知道,”理查德说,“我真的知道。”

“不,”那人说,“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小耗子。”

鼠语领主挽住伊利亚斯特的胳膊,两人走出理查德的听力范围,开始低声交谈,还不时扭头瞟他两眼。

瘦女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理查德带来的一根香蕉。理查德发现她吃香蕉的样子,是自己见过的最不具色情意味的吃法。“你知道吗,我本打算拿它当早餐的。”理查德说,女孩抬起头,内疚地看着他,“我叫理查德。你叫什么?”

他发现这姑娘已经吃掉了他带来的大部分水果,嘴里吞咽的是最后一根香蕉。她迟疑片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出一个很像“麻醉法”的词。“我饿了。”她说。

“哦,我也饿了。”理查德说。

她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堆堆篝火,又转回头来,露出微笑。“你喜欢猫吗?”她说。

“是的,”理查德说,“我很喜欢猫。”

麻醉法似乎松了口气。“要大腿肉?”她问,“还是胸脯?”

门菲走过小巷,卡拉巴斯侯爵紧随其后。像这样的街道巷弄,伦敦还有一百多条。这些旧时代的细碎遗存,三百年来毫无变化,就连残留下来的尿骚味,也跟三百年前佩皮斯[11]生活的年代一模一样。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但天空已经开始放亮,变成苍凉的浅灰色。丝丝薄雾挂在空中,犹如魑魅魍魉。

这扇门用木条大致封好,贴满褪色的海报,都是些早被遗忘的乐队,和久已关张的夜总会。他们两人在门前止步,侯爵打量着这些木板、铁钉和海报,显得兴趣缺缺,但他从来都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入口吗?”他说。

门菲点点头。“入口之一。”

侯爵抱起胳膊。“好啦?说声芝麻开门,或者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不想干,”女孩说,“我不知道咱们应不应该这样做。”

“好极了,”他把双臂放下,“那咱们就回见吧。”他脚跟一旋,迈步沿原路返回。门菲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要把我抛下?”她问,“就这样吗?”

侯爵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了。敝人杂务缠身。有事要做。有人要管。”

“听着,你等一下,”门菲放开他的袖子,咬着下唇,“我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时,发现家里人都死了。哦,就是这么回事。你没必要过多解释。如果不进去的话,咱们的雇佣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吧。”

门菲抬头看着他,清秀面庞在黎明前的光线中显得异常苍白。“只能这样?”

“我会祝愿你在未来的事业中一帆风顺,但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活到开创事业的时候。”

“你真够难缠的,不是吗?”

侯爵一言不发。门菲转回身走到门前。“好吧,”她说,“跟我来,我会带你进去。”她把左手放在用木条封好的门上,右手握着侯爵的棕色大手,小指头缠住他的粗大手指。门菲闭上眼睛……

有些东西在私语,在颤抖,在改变……

大门塌进黑暗之中。

这段记忆还很鲜活,事情才过去几天。门菲走进无门之屋。“我回来了,”她说,“有人在家吗?”她从前厅走到餐厅,来到图书馆,进入客厅。没人答话。她走进另一个房间。

室内游泳池具有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格,由大理石和铸铁修建而成。她父亲年轻时发现了这个遭到废弃,即将拆除的游泳池,便将它纳入无门之屋的构造之中。也许在上伦敦的外部世界,这个房间早被摧毁,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门菲不知道家里这些房间的实际位置到底在哪儿。她祖父建造了这座房舍,从伦敦各个角落取来众多房间,既不连贯,也没有门。她父亲后来又加上了自己的设计。

门菲沿着老旧的游泳池向前走去,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中,但也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家。她低头看去。

池水上漂着个人,身下拖着两团血雾,一团出自咽喉,一团出自胯下。那是她哥哥,门龚。他的双眼瞪得溜圆,呆滞惨白。门菲意识到自己张开了嘴,她能听到自己的尖叫。

“好疼。”侯爵说道。他使劲揉着额头,脖子转来转去,似乎在努力缓解突如其来的肌肉痉挛。

“都是回忆,”门菲解释道,“它们印刻在这些墙上。”

侯爵扬了扬眉。“你应该事先提醒我。”

“哦,”门菲说,“也对。”

这是一间巨大的白色房屋。四壁挂着很多图片。每张都是一个独特的房间。白屋子没有门,也没有任何出口之类的东西。“装潢很有意思。”侯爵评论道。

“这是门庭。我们可以通过这里前往宅子中的任何房间。它们都是相连的。”

“其他房间在什么地方?”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距离很远。它们遍布下层世界的各个角落。”

侯爵迈开脚步,急匆匆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真是不同凡响。一座分体联通式宅院,每个房间都位于不同的地方。太有想象力了。门菲,你的祖父很有想法。”

“我从没见过他。”门菲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但感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应该很安全。谁也不可能伤害到咱们。只有我的家人能够自由出入。”

“希望你父亲的日志能给咱们一些线索,”侯爵说,“咱们从哪儿找起?”门菲耸了耸肩。“你确定他写日志吗?”卡拉巴斯追问道。

女孩点点头。“他通常会进入自己的书房,断开与外界的连接,直到写完为止。”

“那咱们就从书房开始吧。”

“但我检查过了。真的。我检查过了。我清理尸体的时候……”门菲开始抽泣,声音低沉狂乱,就像被人从体内一声声揪了出来。

“好了。好了。”卡拉巴斯侯爵说着笨手笨脚地拍拍她的肩头,然后又额外添了一句,“好了。”

他不擅长安慰别人。

门菲的异色双眸中噙满泪花。“你能不能……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会没事的。”侯爵点点头,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孩还独自站在原地,挂满画片的白色门庭映衬出她的身影。门菲抱着胳膊,身子不住颤抖,哭得像个小女孩。

丢了背包让理查德心烦意乱。

鼠语领主完全不为所动。他直言不讳地说,那只老鼠,也就是长尾大人可没提过要归还理查德的背包,只说了要把他送到集市上去。接着他找来麻醉法,让她带上层佬去集市。而且,没错,这是个命令。别再哭天抹泪的了,赶紧行动起来。他又告诉理查德,如果他,也就是鼠语领主,再见到他,也就是理查德的话,那么他,也就是理查德的麻烦可就大了。鼠语领主絮絮叨叨地一再重申说,理查德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理查德希望能要回自己的东西——至少是钱包,但鼠语长老毫不理睬,只把他们领到一扇门前,等两人走过去后就关门上锁。

理查德和麻醉法肩并肩走进黑暗。

她拿了盏由蜡烛、铁罐、几根铁丝和一个粗口柠檬汽水瓶拼凑成的提灯。理查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环境。他们似乎正走过一连串地下室和地窖。

理查德偶尔觉得这些地窖尽头的角落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无论是人、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等他们走过去时,就全都不见踪影。他几次想跟女孩说说这些动静,但她总是发出嘘声,让他保持安静。

理查德感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鼠语族女孩毫无预兆地蹲下身,把简易提灯放到旁边,使劲拉扯着固定在墙上的一个金属铁栅。铁栅突然打开,害她趴在了地上。女孩示意让理查德爬过去。他蹲下来,一点点蹭过墙上的洞口,刚往前挪了一尺,就发现地板到头了。“那个,”理查德嘟囔道,“这里有个大洞。”

“下面没多深,”女孩对他说,“往前挪挪。”

她钻进来后,把铁栅拉回原位。女孩的身子跟他贴得很近,让理查德觉得有点别扭。“拿着。”她说着将小提灯的把手递给理查德,随即爬下黑黢黢的大洞。“你看,”她说,“其实没那么可怕,对吧?”她的脑袋距离理查德悬空的双脚只有几尺远。“行了,把灯递给我。”

理查德把灯放下去给她。女孩被迫跳了一下才接到手中。“好了,”她轻声说道,“来吧。”理查德紧张地往前挪了两步,把脚放下去,扒着洞口吊了片刻,这才放开双手,四肢着地落在潮湿的软泥中。理查德在运动衫上蹭了蹭手,抹掉泥巴。麻醉法已经走到前面几尺远的地方,打开另一扇门。他们走过去后,女孩顺手把门关好。“咱们现在可以说话了,”她说,“声音别太大,但可以说,如果你想说的话。”

“哦,谢了。”理查德说,但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那么,呃,你是只老鼠,对吗?”他最终问了一句。

麻醉法咯咯笑了起来,还像个日本人似的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摇摇头,开口说:“我可没那福气。真希望是啊。不,我只是个鼠语者。我们能跟老鼠交流。”

“什么,只是跟它们闲聊?”

“哦,不。我们还帮它们做事。我是说,”她换上暗示的语气,就好像理查德单靠自己永远不可能想到这个秘密,“有些事连老鼠也做不到,明白吗?我是说,它们没有手指和拇指什么的。等一下——”女孩突然把理查德按在墙上,用脏兮兮的手捂住他的嘴巴,随即吹灭了蜡烛。

什么事也没发生。

接着,他听到话语声从远方传来。他们站在寒冷的黑暗中,默默等待。理查德打了个哆嗦。

有些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相互低声交谈。等这些声音慢慢消失后,麻醉法才把手从理查德嘴上移开,重新点燃蜡烛。两人继续向前走去。“他们是什么人?”理查德说。

女孩耸耸肩。“是谁都无所谓。”她说。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不乐意看见咱们?”

女孩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就像位母亲正试图向稚童解释,对,这团火也烫手。所有火都烫手。要相信我,真的。“来吧,”麻醉法说,“我知道一条捷径。咱们可以溜到上伦敦走一小段。”两人走上石质阶梯,女孩推开一扇房门。他们钻了过去,把门关在身后。

理查德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他们站在“堤坝”上,这条维多利亚时期修筑的步行道,沿泰晤士河北岸绵延数里,取代了岸边泛滥五百年之久的腥臭烂泥滩。堤坝下方便是排水系统和新近完工的地铁地方线。现在还是晚上,也可能是又到了晚上。理查德不知道他们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到底走了多久。

天上没有月亮,但明亮闪耀的秋夜群星数不胜数。周围还有很多街灯,楼宇和桥梁也挂着点点灯火,看起来就像落在大地上的星辰,荧荧倒影在泰晤士河的黑暗水流上不住闪烁。理查德心想,这真是人间仙境。

麻醉法吹灭了蜡烛。理查德说:“你确定是这条路?”

“对,”她说,“百分之百确定。”

两人逐渐靠近一条木椅。理查德一眼看去,就觉得这张长椅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咱们能坐下歇会儿吗?”他问,“就一小会儿。”

女孩耸耸肩。两人分坐在长椅的两端。“上星期五,”理查德说,“我还在一家伦敦顶级投资分析公司上班。”

“这投资什么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我的工作。”

女孩满意地点点头。“懂了。那么……?”

“只是提醒自己,没别的。昨天……对于上面这个世界来说,我就好像根本不存在。”

“那是因为你的确不存在。”麻醉法向他解释说。一对午夜闲游的情侣手牵着手,沿堤坝向这边缓缓走来,他们往长椅上一坐,挤在理查德和麻醉法之间,开始深情地拥吻。“不好意思……”理查德冲他们喊了一句。那男人已经把手伸进女子的毛线衫,激动地四处游移,就像个孤身旅人发现了一片未经勘查的大陆。“我想把原来的生活找回来。”理查德对这对情侣说。

“我爱你。”男人对女子说道。

“但你妻子……”她一边说,一边舔着对方的面颊。

“见她的鬼。”那人说。

“不想见她,”女子醉醺醺地咯咯笑道,“想见你……”她把一只手伸到男人胯下,又咯咯笑了起来。

“咱们走吧。”理查德对麻醉法说。他觉得这条长椅正在变得不那么令人渴求。他们起身离去。麻醉法好奇地回头瞥了两眼,长椅上的情侣基本快躺平了。

理查德沉默不语。“有什么问题吗?”麻醉法问道。

“哦,没事,不过是一切都有问题,”理查德说,“你一直住在下面吗?”

“不。我是在上面出生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说,“你肯定不想听我说这些。”理查德几乎有些惊讶地发现,他还真想听。

“我想听。真的。”

麻醉法用手指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粗糙石英珠项链,使劲咽了口唾沫。“我本来跟妈妈和双胞胎妹妹住在一起……”她说完这话又不再出声,嘴巴闭得很紧。

“继续啊,”理查德说,“没关系的。我说真的。没事。”

女孩点点头,深吸口气,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地面,没有看理查德一眼。“哦,我妈妈生了我,还有两个妹妹,但她脑子有点问题。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只见她一直哭,一直哭,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还乱摔东西,碟子什么的。但她没伤到我们,她从来不会。社会福利局的女士到我家来,把双胞胎带走了,我也被迫离开妈妈,去跟姨妈住。我姨妈跟那个男人住在一起。我不喜欢他。而且姨妈出门的时候……”女孩沉默半晌,理查德还以为她讲完了,但麻醉法又继续说道,“总之。他总是打我。还动手动脚的。到了最后,我把这些事都告诉姨妈,结果她也开始打我,说我在撒谎,说她要让警察把我带走。但我没撒谎,所以只好跑掉,那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来到艾伯特桥。这座粗陋的古老建筑横跨泰晤士河,连接着南方的巴特西区和堤坝尽头的切尔西区,桥上透出数以千计的白色光斑。

“我没别的地方好去。天气又那么冷,”麻醉法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睡在街上。一般都是白天睡觉,那时天气比较暖和。晚上就四处乱走,只是为了保持热量。我当时只有十一岁,住在诺丁山的一座天桥底下,从别人家门阶上偷面包和牛奶。我讨厌这样做,所以就到街边市场,捡烂苹果、坏橘子和人们扔掉的东西吃,结果生了重病。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下伦敦了。老鼠们发现了我。”

“你试没试过回到这儿来?”理查德向周围比了个手势。这些宁静温暖的住宅。午夜奔驰的车辆。真实世界……女孩摇摇头。所有火都烫,小宝宝。你会知道的。“你回不来。非此即彼,谁也不能两样全占。”

“不好意思。”门菲迟疑地说。她双眼通红,似乎使劲擤过鼻子,也尽量擦去了眼中和脸上的泪水。

侯爵一直在等她振作起来,同时从衣袋众多的外套里掏出几枚旧硬币和骨头,玩抛接子游戏自娱自乐。他抬起头冷眼观瞧。“真的吗?”

门菲咬着下唇。“不,只是随便说说。我没觉得不好意思。这些天我一直在玩命地跑啊,躲啊,跑啊……这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她没再多说。

侯爵收起硬币和骨头,放回衣袋。“你带路吧。”他说。侯爵跟着女孩来到挂满图片的墙壁前。门菲抬起一只手,放在父亲书房的画片上,另一只手握住侯爵的黑色大手。

现实为之扭曲……

她们在温室里浇花。波西娅会先为一株植物浇水,让水流避开叶片和花朵,直接落在底部的泥土上。“把水浇在鞋子上,”她对最小的女儿说,“不要浇衣服。”

门蔻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喷壶。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宝贝,跟妈妈那个一模一样,用钢打造而成,涂了鲜绿色的漆面。她妈妈每浇完一棵植物,门蔻都会用小喷壶再浇一下。“浇在鞋子上。”她对妈妈说。她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小女孩无拘无束的欢笑。

波西娅也笑出声来,直到狡诈的克劳普先生突然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在白皙的脖子上开了道很长的口子。

“嗨,老爹。”门菲轻声说道。

她用手指碰了碰父亲的半身像,抚摸着他的面庞。这是个苦行僧似的瘦小男人,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就像扮作普罗斯波罗[12]的恺撒,卡拉巴斯侯爵心想。他觉得有点难受。最后一幅画面让人头疼。不过,他已然进入门琅大人的书房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侯爵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塞了填料的鳄鱼吊在天花板上。许多皮面书籍,一块星盘,凹凸各异的镜子,还有古怪的科学仪器。墙上挂了许多地图,净是卡拉巴斯闻所未闻的土地和城市。一张书桌堆满了手写信件。书桌后的白墙上有一片红褐色污渍。桌上摆了张全家福小画像。侯爵盯着这幅画。“你妈妈和你妹妹,你父亲,还有你的兄弟们。他们都死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问。

女孩低下头。“算我走运,那几天刚巧出去进行实地考察……你知道还有些罗马士兵驻扎在基尔本河畔吗?”

侯爵并不知道,这让他有些烦躁。“哦。有多少?”

门菲耸耸肩。“几十个吧。我估计他们是第十九军团的逃兵。我的拉丁文有点烂。总之,等我回到这儿来……”她咽了口唾沫,蛋白石色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打起精神来,”侯爵简明扼要地说,“咱们需要你父亲的日志。咱们必须搞清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门菲眉头紧锁,不快地看着他。“咱们知道是谁干的。是克劳普和范德摩……”

侯爵摊开一只手,动了动指头。“他们只是胳膊、手掌、指头。还需要个脑袋下达命令,想要你死的也是这幕后人物。那两个家伙要价可不低。”他又转过头,环顾凌乱的房间。“他的日志呢?”侯爵说。

“不在这儿,”女孩说,“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也找过。”

“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擅长寻找门,不管是明显的,还是隐蔽的。看来是我搞错了。”

女孩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随后闭上眼睛,十指放在鼻梁两侧。与此同时,侯爵检查着门琅书桌上的东西。一个墨水池,一个棋盘,一枚骨骰,一块怀表,几管鹅毛笔,以及……

有意思。

这儿有一尊小雕像。可能是野猪,或是蹲伏的熊,也可能是公牛。总之很难说清。它的尺寸跟一枚大棋子相仿,是用黑曜石雕刻而成,做工粗糙。它让侯爵想到了某个东西,但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卡拉巴斯若无其事地把它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又用手握了握。

门菲把手从脸上移开,露出茫然困惑的表情。“怎么了?”侯爵问。

“它在这儿。”女孩说着迈步穿过书房,扭头朝一侧观瞧,继而转向另一侧打量。侯爵把雕像谨慎地放进内袋。

门菲站在一个高大的橱柜前。“就在这儿。”她说着伸出右手。咔嗒一声响过,橱柜侧面的一块小木条应声翻开。门菲把手伸进去,取出个跟小炮弹形状尺寸都差不多的东西,直接递给侯爵。它是个球体,由古旧黄铜和磨光木料制成,还嵌了几个用光滑红铜和玻璃做成的透镜。侯爵把它拿在手中。

“就是这东西?”

女孩点点头。

“干得好。”

门菲神色黯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上次居然没发现。”

“你当时心烦意乱。”侯爵说,“我肯定它就在这儿,而且我很少犯错。那么……”他把小木球举起来,光线射入磨光镜片,黄铜和青铜组件也闪闪放光。承认对某件事物一窍不通总令侯爵心生怨怼,但卡拉巴斯还是开口说:“这东西该怎么用?”

麻醉法领着理查德进入桥梁南侧的一个小花园,沿一堵高墙旁的石质阶梯向下走去。她重新点燃瓶子里的蜡烛,推开一扇小门,进去后顺手关上。两人走下几段楼梯,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有个女孩叫门菲,”理查德说,“她比你年轻一点儿。你认识这个人吗?”

“门菲女士。我知道她是谁。”

“那么,呃,她属于哪片领地?”

“哪儿都不算。她是门家的人。她的家族一度声名显赫。”

“一度?后来怎么了?”

“有人把他们杀了。”

对,理查德想起那位侯爵也说过类似的话。一只老鼠从他们面前跑过。麻醉法停下脚步,深施一礼。老鼠也站定不动。“尊贵的殿下。”她对老鼠说。“嗨。”理查德也打个招呼。老鼠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朝楼梯下方跑去。“那么,流动集市又是什么?”理查德问。

“它非常大,”女孩说,“但鼠语族几乎不需要到集市上去。说实话吧……”她支支吾吾地说,“算了。你会笑话我的。”

“我不会的。”理查德真诚地说。

“那好,”瘦女孩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怕集市?”

他们已经走到楼梯尽头。麻醉法犹豫片刻,随即往左一转。“哦。不是。集市上不得动武。如果有人在那里伤害到任何人,整个下伦敦就会像一吨污水那样把他砸扁。”

“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到那儿去的路程。流动集市每次举办地点都不一样。它会四处漂移。要去它今晚的举办地……”女孩又紧张地拨弄起项链上的石英珠。“咱们必须穿过一处特别恐怖的区域。”她听起来真的很害怕。

理查德压抑住用胳膊揽住她肩头的冲动。“你说的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女孩把头转向理查德,拨开眼前的发丝,把答案告诉了他。

“骑士桥。”理查德重复道。他开始咯咯轻笑起来。

女孩掉头就走。“你看,”她说,“我说了你肯定会笑。”

深层隧道挖掘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伦敦地下铁系统北段的高速延长线。在二战期间,数千联军士兵曾驻扎于此,他们的排泄物会利用压缩空气排放到上方很远的下水道中。通道两侧码放着一溜金属双层床铺,供这些士兵安睡。战争结束后,这些床铺被留在原地,铁丝床板上堆着纸板箱,箱子里装满信件、文书和纸张——这些最乏味的秘密就此深埋地底,注定要被人遗忘。九十年代初期,这些隧道因经济原因被彻底封闭。一箱箱机密也被搬走,有些经过扫描存放在电脑中,有些则被粉碎或焚烧。

瓦尼就在深层隧道的最深处安了家,距离上方的卡姆登区地铁站还相隔甚远。他用废弃的金属双层床堵在唯一入口,随后开始对自己的家进行装潢。瓦尼喜欢武器。他会用能够找到、拿到或偷到的任何东西自制武器。比如部分汽车部件和抢救出来的机械零件,就被他制成了挠钩、弹簧刀、十字弓、劲弩、棍棒、宽剑、圆头棍,甚至还有用来砸墙的投石机和射石车。这些东西都挂在深层隧道的墙壁上,或是堆放在角落里,样子十分骇人。

瓦尼看上去跟公牛差不多,只不过剃了毛,拔了角,身上盖满文青,受到牙齿掉光的严重困扰。另外,他还打呼噜。放在脑袋旁边的油灯调得很暗。瓦尼睡在一堆破布上,打着鼾,抽着气。一柄自制双刃剑就放在手边的地面上。

一只手伸过来,调亮了油灯。

瓦尼将那柄双刃剑抄在手中,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已经蹿了起来。他眨眨眼,环顾四周。隧道中一个人也没有,堵在门口的那堆双层床也没被动过。他慢慢放下长剑。

一个声音说道:“嗨。”

“啊?”瓦尼说。

“没想到吧?”克劳普先生走进油灯投下的光圈。

瓦尼后退一步,这是个错误。一柄匕首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刀尖就在眼睛旁边。“建议你不要乱动,”克劳普先生劝慰道,“否则范德摩先生可能管不住他这把老刀子。根据统计,大多数意外都发生在家里。是不是这么回事啊,范德摩先生?”

“我不相信统计数据。”范德摩先生冷漠地说。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瓦尼身后探过来,捏弯了他的长剑,把这团扭曲的钢条扔在地上。

“最近怎么样啊,瓦尼?”克劳普先生问道,“不错吧,我们估计?对吗?毛也捋顺了,精神头也养足了,就等着参加今晚的集市了吧?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瓦尼以不牵动任何肌肉的方式,尽量做出个类似点头的动作。他当然知道克劳普和范德摩是谁。他的目光在四壁游移。没错,就是它。流星锤,一个倒刺丛生的木球,上面插满钉子,连着一条锁链,挂在房间远端的角落中……

“道上传言说,有位年轻女士今晚要挑选一名保镖。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应征?”克劳普先生一边说,一边剔着他那乱葬岗般的牙齿。“把话说明白。”

瓦尼用意念拿起流星锤。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慢慢来,好了……别着急……他把这件武器从挂钩上取下,拉向隧道拱顶……同时嘴里说道:“瓦尼是下层最能打的杀手和保镖。人们说猎人的时代结束后,我就是最棒的了。”

瓦尼用意念把流星锤摆在克劳普先生的脑袋上方,隐藏在阴影中。他会先砸烂克劳普的头颅,然后再干掉范德摩……

流星锤朝克劳普先生的脑袋猛砸下去。与此同时,瓦尼迅速扑倒,躲开指着自己的眼睛的刀尖。克劳普先生没有抬头,也没转身,只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把头挪开。流星锤与他擦身而过,砸在砖块和水泥地上,溅起无数碎渣。范德摩先生用一只手拎起瓦尼。“揍他?”他问搭档。

克劳普先生摇摇头:还没到时候。他又对瓦尼说:“不坏啊。那么,最能打的杀手和保镖先生,我们要你今晚到集市上去。我们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成为那位年轻女士的贴身保镖。等你得到这份工作后,有件事一定要记牢。你可以保护她不受整个世界的侵害,但等我们找上她时,你就赶紧躲开。明白吗?”

瓦尼用舌头舔了舔烂牙。“你是想贿赂我?”他问。

范德摩先生已然捡起流星锤。他正用另一只手把锁链一节节扯断,将扭曲的铁环丢在地上。叮当。“不。”范德摩先生说。叮当。“我们是在威胁你。”叮当。“如果你不照克劳普先生的话去做,我们就会……”叮当。“……把你扁得……”叮当。“……七荤八素。然后我们会……”叮当。“……干掉你。”

“啊,”瓦尼说,“那我就只能给你们效力了,对吧?”

“是的,没错,”克劳普先生说,“恐怕我们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这倒不成问题。”瓦尼说。

“那就好,”克劳普先生说,“欢迎入伙。”

这是一具结构庞大、制造精细的机械装置,由多种材质组合而成。磨光胡桃木和橡木,黄铜和玻璃,红铜和镜子,镶饰象牙雕刻和石英棱镜,还有黄铜齿轮、弹簧和嵌齿。整台器械比宽屏电视还大上不少,但真正的荧幕还不到六寸宽。一个放大透镜罩在上面,用以增大画面尺寸。很大的黄铜号角从侧面探出,形如老式留声机上的喇叭。如果艾萨克·牛顿爵士在三百年前发明并制造出电视录像一体机,应该就是这副样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正是如此。

“看着。”门菲说着把木球放到一个平台上。光线从机械内部穿过,射入木球。它开始一圈圈旋转。

一张贵族面孔出现在小屏幕上,图像清晰,色彩鲜活。声音从号角传出,跟画面略有点不合拍,还夹杂着噼啪爆音。“……这两座城市如此接近,”那声音说,“但所有东西又是那么遥远。住在上层的拥有者,住在下层和夹层的一无所有者,也就是住在裂缝中的我们。”

门菲盯着屏幕,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

“……然而,”她父亲说,“我仍旧认为,令我们这些下层居民丧失活力的,是我们那狭隘的派系之争。这套领地和采邑的制度不但愚不可及,更是分裂的根源。”门琅大人穿着老旧的家居便服,头戴无边帽。声音仿佛跨越了几个世纪,而非几天或是几周。他咳嗽一声。“有这种信念的并非仅我一人。有些人希望让一切保持原样。有些人希望让情况继续恶化。但也有些人……”

“你能让它快进吗?”侯爵问道,“直接看看最后的记录?”

门菲点点头。她拨动机器侧面的一个象牙杠杆。图像先是一阵重影、扭曲,继而重新稳定下来。

此时的门琅身穿一件长袍。无边便帽没了踪影,脑袋侧面有一道血红伤口。他直挺挺地站在书桌前,说起话来声音很小,语速很急。“我不知道谁会看到这段影像,谁能找到这个东西。但不管你是谁,请把它交给我的女儿门菲,只要她还活着……”一阵静电干扰抹去了画面和声音,接着图像又回来了。“门菲?孩子,情况很糟。我不知道在他们发现这个房间之前,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想可怜的波西娅已经死了,还有你的哥哥和妹妹。”声音和画面的品质开始恶化。

侯爵偷偷看了一眼门菲。她满面泪痕,泪水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流淌。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也没想到要把眼泪抹去。女孩只是注视着父亲的影像,倾听他的话语。噼啪。图像扭曲。噼啪。“听我说,孩子,”她过世的父亲说,“去找伊斯灵顿……你可以相信伊斯灵顿……你必须信赖伊斯灵顿……”他的画面再度重影,鲜血从额头流入眼睛。门琅伸手把血迹抹掉。“门菲?为我们报仇。为你的家族报仇。”

砰的一声巨响从留声机喇叭传出。门琅扭头望向屏幕外侧,神情迷惑而紧张。“怎么回事?”他说着走出荧屏。几秒钟内,画面静止不变,只有书桌和书桌后空荡荡的白墙。接着一股鲜血溅在墙上,画出一道圆弧。门菲拨动侧面的杠杆,关闭屏幕,转过身去。

“给你。”侯爵递给她一块手帕。

“多谢。”女孩擦了擦脸,又使劲擤了下鼻子。她愣了会儿神,最终说道:“伊斯灵顿。”

“我从没跟伊斯灵顿打过交道。”侯爵说。

“我还以为这只是个神话。”门菲说。

“根本不是。”侯爵走过房间,来到书桌前,拿起金怀表,把盖子打开。“做工真棒。”他评论道。

女孩点点头。“这是我父亲的。”

侯爵“啪”的一声把表盖合上。“该到集市上去了。很快就要开市。时间先生可不是咱们的朋友。”

她又擤了一下鼻子,随后把双手深深插入皮夹克的口袋,转过身面对侯爵,清秀眉宇紧紧蹙起,异色眼眸闪烁光芒。“你真认为咱们能找到可以对付克劳普和范德摩的保镖吗?”

侯爵冲她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自从猎人归隐后,就没人敢动这个念头。不不不,只要找个能拖延时间,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说着把表链别在马甲上,将怀表塞进衬衫口袋。

“你在干什么?”门菲问道,“那是我父亲的表。”

“他再也用不着了,不是吗?”侯爵正了正金表带,“如何?看上去很雅致。”他注视着门菲,女孩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悲伤、愤怒,最终是听天由命。

“咱们还是上路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骑士桥就快到了。”麻醉法说。理查德希望这是实话。他们已经点起第三根蜡烛。两侧墙壁渗出液体,放射点点光亮,通道似乎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理查德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在伦敦下方。他觉得应该快到威尔士了。

“我真的很害怕,”女孩继续说,“我还从来没走过那座桥。”

“我记得你说以前参加过流动集市。”理查德迷惑地问道。

“那叫流动集市,傻瓜。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它会移动,每次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上次去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钟楼里。大……什么什么钟。再往后是……”

“大笨钟?”理查德提示说。

“有可能。我们所在的地方,有很多巨大齿轮不停转动,我就是在那儿得到了这个……”她举起自己的项链。烛火在闪亮的石英表面映出黄光。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问理查德:“你喜欢吗?”

“棒极了。贵不贵?”

“我拿几样东西换来的。下面就是这么做生意的,用交换的方式。”他们转过一个拐角,骑士桥赫然出现。理查德心想,这很可能是五百年前架在泰晤士河上的众多桥梁之一。这座巨大石桥横跨一道黑色深沟,直通黢黑夜色。理查德胡乱琢磨着,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修建了这座桥梁?像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于伦敦城下方,完全无人知晓?他忽然觉得心头一沉,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这座桥完全吓坏了。

“咱们必须从这座桥上过吗?”他问道,“就不能走别的路到集市上去?”两人来到桥头,站定不动。

麻醉法摇了摇头。“走别的路,咱们也可以到达集市所在的地方,”她说,“但集市不会出现在那里。”

“什么?这太荒谬了。我是说,一个东西要么就在要么就不在,难道不是这样吗?”

女孩摇了摇头。嗡嗡的话语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有人一把将理查德推倒在地。他抬头看去,那是个大块头,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此人身上文了粗陋刺青,穿着橡胶和皮革胡乱拼凑成的衣服,倒像是从汽车座椅上切割下来的。在大块头身后还有十几个人,其中有男有女,穿着打扮像是要去参加一个格调极低的化装晚会。“有些人,”瓦尼心情显然不好,“挡了我的路。有些人应该注意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走。”

理查德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在路边的水沟里看到一只小老鼠。老鼠发现理查德后,便人立起来又蹦又叫,把他吓得不轻。理查德倒退两步,心想这么小的老鼠居然有意跟比它大那么多的人类战斗,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麻醉法突然插到理查德和瓦尼之间。她还不到对方一半大,但却冲大汉怒目而视,咧开嘴龇着牙,就像被逼入角落的老鼠那样咝咝怒吼。瓦尼往后退了一步。他朝理查德鞋上啐了口唾沫,然后掉头便走,带着那伙人上了骑士桥,隐没在黑暗之中。

“你还好吗?”麻醉法扶着理查德站起身。

“我没事儿,”他说,“你可真勇敢。”

女孩腼腆地低下头去。“我可算不上勇敢。我还在害怕那座桥呢。就连他们也害怕,所以才会结伴而行,人多势众比较安全。”

“如果你们想过桥,我可以跟你们搭个伴。”一个女性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甜腻得像是蜂蜜。理查德听不出这是哪儿的口音。他转过身,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留着一头茶色长发,肤色好似焦糖,身上穿的皮衣点缀着深浅不一的灰色和棕色斑纹,肩头背着破破烂烂的皮质行李袋,手里拿着木杖,皮带上插着一柄匕首,腕子上还挂着个手电筒。

理查德有生以来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

“人多势众比较安全。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他迟疑片刻,开口说道,“我叫理查德·梅休。这是麻醉法。我们俩之中,就她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鼠语族女孩显出得意的神情。

皮衣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是从上伦敦来的。”她说。

“没错。”尽管迷失在这个离奇异界,但理查德至少学会了如何玩这场游戏。他脑子发木,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还有能力遵循游戏规则。

“跟鼠语族一块旅行。真有你的。”

“我是他的守护者,”麻醉法硬气地说,“你是谁?你向谁效忠?”

女人笑了笑。“我不向任何人效忠,小老鼠。你们俩以前来过弃世桥吗?”麻醉法摇摇头,“哦,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吗?”

他们走向石桥。麻醉法把蜡灯递给理查德。“拿着。”她说。

“谢谢,”理查德看了看穿皮衣的女人,“这里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只是有可能让你想弃世。”她说。

“穿盔甲的那种?”

“被黑暗笼罩,感觉心灰意冷的那种。”麻醉法伸出手来,摸索着理查德的手。他把女孩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女孩冲他笑了笑,捏了一下他的手掌。一行人走上弃世桥,理查德这才明白什么叫黑暗:黑暗是真实而纯粹的东西,远不止没有光线那么简单。他感到黑暗碰触着自己的皮肤,探寻着,移动着,搜索着。黑暗滑进他的心灵,钻进他的肺部,爬进他的眼耳口鼻……

他们每走一步,那盏简易提灯就暗淡一分。理查德意识到皮衣女的手电筒也在发生同样变化。这种感觉并不是光线在变弱,更像黑暗在变强。理查德眨眨眼,看着空茫的前方——只有黑暗的空茫,纯粹而彻底。声响。沙沙声,蠕动声。他又眨了一下,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响动更显鬼祟,愈发饥饿。理查德觉得自己好像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群巨大扭曲的巨魔,藏在桥底下……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是什么东西?”麻醉法用细小的声音问道。理查德感到她的手在发抖。

“嘘,”皮衣女低声说,“不要吸引它的注意力。”

“出了什么事?”理查德压低声音问道。

“黑暗降临,”皮衣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夜幕降临。在穴居时代,每到夜晚我们就会畏惧地缩在一起,寻求安全和温暖。从那时起,每当太阳落下梦魇就会跑出来流窜。它们全都降临了。此刻,”她对他们说,“敬畏黑暗的时候到了。”理查德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要爬过他的脸庞。他闭上眼睛,但这样做对视觉和感观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夜幕浑厚齐整,幻觉就此诞生。

他看到一个燃烧的身影穿过夜幕,朝他落下。它的翅膀和头发都着了火。

他张开双臂,但什么也没接住。

杰茜卡看着他,眼中写满鄙夷。他想冲她喊叫,想说他很抱歉。

一步一步朝前走。

夜晚,他是个小孩子,沿着没有街灯的马路,从学校走向家中。不管他走过多少次,这条路还是那么可怕,还是那么艰难。

他躲在阴沟深处,失落在迷宫里。巨兽在等他。他能听到水珠慢慢滴落,心中深知巨兽正在等待。他握紧手中的长矛……一阵隆隆吼声从巨兽喉咙深处爆发,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巨兽穿过黑暗,慢慢向他冲来,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它冲上来。

他死了。

继续往前走。

它穿过黑暗,慢慢向他冲来,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一次又一次……

噼啪声突然响起,火光随之闪现,亮得刺眼。理查德眯起眼睛,身子打了个晃。那是蜡烛的火苗,在汽水瓶容器中闪亮。他从没想到一根蜡烛居然会如此耀眼。他把小灯举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放松下来的身体打起哆嗦,心脏在胸中怦怦乱跳。

“咱们似乎成功过桥了。”皮衣女说。

理查德的心跳如此猛烈,甚至一度说不出话来。他强迫自己慢慢深呼吸,借此平复心情。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空场上,跟桥对面一模一样。实际上,理查德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里就是他们刚离开的地方。但这边的阴影更加浓厚,还有种残像在理查德双眼后浮动,就像是被闪光灯晃了一下。“我猜,”理查德吞吞吐吐地说,“咱们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它就好像一座鬼屋。不过是黑暗中的噪声……你的想象力会自行添油加醋。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对吗?”

女人转头看着他,神情近乎怜悯。理查德忽然意识到已经没人握着自己的手了。“麻醉法?”

桥顶的黑暗中传来几声轻柔响动,仿佛沙沙风声,又像是淡淡叹息。几颗形状各异的石英珠子从石桥上朝他们滚落。理查德捡起一颗,正是鼠语者女孩项链上的东西。理查德张开嘴,却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咱们最好……咱们必须回去。她在……”

女人举起手电筒,光芒射过桥梁。理查德可以一眼看到对面,但桥上空无一人。“她到哪儿去了?”理查德问。

“走了,”女人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黑暗把她带走了。”

“咱们应该做点什么。”理查德急切地说。

“比方说?”

他又张开嘴,这回彻底无话可说,只得把嘴闭上,手里捻着那颗石英,注视地上的其他珠子。

“她去了,”女人说,“这座桥会收过路费。你应该庆幸,它带走的不是你。好了,如果你想去集市,就沿这条路走,它就在前面。”女人用手电筒往前一照,一条狭窄通道隐现在前方昏黑夜色之中。

理查德没动。他感到全身麻木,很难相信女孩就这么去了——失踪了,掠走了,迷失了,或是……他更难以相信皮衣女子居然泰然处之,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就好像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小事。

麻醉法不能死。

他打定主意,得出一个结论。女孩不能死,因为如果女孩死了,那全要怪他。麻醉法是被迫跟他一起来的。理查德紧紧握着石英珠,手掌硌得生疼。他想起女孩展示项链时,神情有多骄傲;也想起在认识她的这几小时中,自己变得有多喜欢这个鼠语者。

“你要来吗?”

理查德站在黑暗中愣了片刻,随即将石英珠轻轻放进牛仔裤口袋。他跟上走在前面几步的女子,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