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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守灵客

1

虽然才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但铃政漆器工场也不能休息。按照预约,今天会来五辆观光巴士。搞不好,工匠们可能连午休也得搭进去,轮流表演漆器制作。

早晨,开始工作之前,社长铃木政之助向员工训话。他说:“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家一定很受打击,但是,请大家不要慌乱,要和平常一样用心工作。”

漆器工匠等和制造相关的人员、销售主管以及营运事务相关人员,还有做临时工的妇女们,全部加起来将近五十名员工,没有一个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虽然社长说了让大家不要慌乱,可事实上,人们不可能不担心,大家只要一见面就会说到这件事。

其中,安达武春却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缺少了平野浩司,武春的责任、工作量都加大了。

漆器工作并不是说“今做明收”那么简单,重要的是每天都要毫不懈怠地劳作。

但是,他也很挂念平野家的事——郁江夫人怎么样了?洋一回家了没?所以,他其实也静不下心来。

警察才不管是否打扰了你的工作,他们从早晨就来了,继续询问事务所人员有关情况。好像是想问出来平野他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

确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有其他人下毒,不过,话虽如此,武春怎么都想不出平野浩司会自杀。

警察问到武春时,大家刚吃过午饭。虽然他昨天也被问过话,不过今天来的警察是个年轻人,和昨天的不是一个。

“听说,安达先生您和死去的平野先生关系最好?”

“是的,没错。”

“我们问过您和平野先生本人及他家人的交往情况。”

“是的。”

“我很冒昧地想请问您一件事,平野先生的儿子——那个,是叫洋一吧,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比方说,品行是不是不好,有没有这种事?”

“现在,他应该是在很用心地工作了。”

“现在?这么说,他以前出过什么事喽?”

“啊?……”

武春心里想:完了!不该乱说话的。可是,即使我不说,警察也会从其他什么人口中知道的。

“不是的,要说‘以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还是在他上高中时,好像出过一点事。”

“‘出过点事’?什么事?”

“打架什么的,犯了点儿事。”

“犯事?就是说,他干的事招惹到警方了,是吗?”

“这个……是的。”

“他干什么了?”

“洋一曾经因为跟飞车党之类的朋友混在一起,被警察叫去训导过……但是,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你们可以问问他母亲。”

“当然了,之后会问他母亲的,我们现在想多收集点证据。”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问起洋一的事?”武春留意到他们的问题,“难道你们在怀疑那个孩子?”

看到武春一脸的惊讶,问话的警察笑笑说:“听说平野先生和他儿子经常吵架,这件事你知道吗?”

突然被警察这么一问,武春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脱口而出:“哦,是的。”

平野两父子争吵的事情,武春去平野家时也亲眼看见过几次。当着客人的面都会吵架,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差了。

“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最近他们关系很好的。洋一高中毕业后上了专科学校,现在在东京工作,人也变了呀。”

武春急忙补充说明,但来人对他所说的“关系很好”这部分内容,毫不感兴趣。他在确定平野父子俩曾经常争吵后,就满意地回去了。

警方这样问,肯定是在怀疑洋一。听说平野是通过胶囊将毒药服下的,那么,装在胶囊里的毒药就是洋一让父亲喝下去的了?

(但是,怎么会?)武春对此很担心,完全干不下去活了。

临近傍晚时,那个名叫浅见的青年出现了。当时,武春收拾好工作用的工具后,准备去洗一洗手和脸,不经意间从走廊的窗户向外扫了一眼,发现浅见就伫立在外面,正在遥望远方山峦。

他的目光追逐着即将西沉的夕阳,眼睛似乎因此而感到眩目,所以半睁半闭,白皙的脸庞被晚霞染成了深红色。

“哎,你还在会津呀?”武春隔着窗户问他。

“是呀,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放不下,另外,我想再打扰一下,参加平野先生的守灵式。”

浅见回答武春的问题时,脸上浮现着一丝忧郁的微笑。

“是么……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先去我家一下?”

“好的,那么,上车吧。”

浅见的车子倒像是非常高级,一点都不像他的人。武春虽然没有任何汽车方面的知识、兴趣,但他觉得这辆车子的颜色、外形都不错,和他以往坐过的朋友的车子不一样,感觉很亲切。

“这车是日冕吧?”武春装作懂行的样子问。浅见只是“哈哈哈……”地笑了笑。

“今天警察又来了。”武春说,他渐渐觉得自己遇上的是个很随和的人。

但想想看,也很奇怪。自己对铃政漆器工场的朋友都闭口不提这件事,却对浅见这个刚刚认识的外人,能够无拘无束地畅谈,这是——

(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吗?)武春一个人默默地在想。他从侧面观察浅见,发现他完全一副无所牵挂的样子。

“是吗?警察来过了呀?那么,他们是去问平野先生儿子的事情吧?”浅见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武春却吃了一惊。

“嗯?你很清楚嘛。”

“是呀,警方现在正在搜查洋一的去向。”

“什么?这么说,洋一现在下落不明了?”

“警察没对你说吗?”

“没,没说。但是……洋一怎么电不可能是凶手的。”

“警方却认为有这种可能。今天去的警察不也一样吗?”

“这么说来,他们确实问了平野父子吵架的事,洋一曾经行为不端的事……怎么了?他们怀疑毒药是洋一让浩司吃的吗?”

“他们大概是这么认定的。”

“认定的……”

“是的,是我对他们说的。”

“什么?为什么?……”武春很震惊,大声吼道,“你,浅见先生,是你对警方说洋一是凶手的?”

“不,我没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装在胶囊里的毒药可能是洋一给他父亲的。”

“那、那……那不是一样嘛?你为什么这样……你、你亲眼看到洋一把药交给他父亲了吗?还是说,你就凭一点蛛丝马迹乱说的?”

“不,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也没有证据。只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平野先生的死。”

“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单凭这一点就下结论吧?”

“我可以。从当时平野先生的表情、动作以及之后我又搜集到的一些线索,分析推理后,可以断定他是吃下儿子给的药而死的!”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仅凭你这种毫不负责的话,警方就认定洋一是凶手……简直是糊涂!”

“我没有毫不负责。”浅见稍稍提高了些嗓音,看了看前方,转而问武春,“就是这附近了吧?”

“哦,是的,请从那儿右拐。”武春平静下来,给浅见指了路,心里却恨恨地嘀咕:太可恶了!

“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浅见先生,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那么,请允许我先问您。”浅见本来要说下去,却突然冒出一句,“哦,是这了。”然后把车子靠边停下。

俩人下车,正好看到理纱也刚回来,她从对面拐过来。

“哎呀!是浅见先生呀!”理纱从老远就打招呼,高挥着手跑上前来。

(真是不像话——)武春转身,背对浅见一个人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伟志子露出脸来。

“看到浅见先生了没?”

“什么?连你也听到了?那么大声,不怕被邻居笑话!”

“有什么不好?想笑的人就叫他们笑去好了。”

浅见和理纱并肩从伟志子对面走过来。

“喂!我们今晚要给阿浩守灵,马上就出去。”武春对着伟志子的背影说。

“吃过晚饭再去吧,我和理纱也跟你去帮忙,浅见先生,您也在这儿吃吧。”

“随便做点就行了。”武春话音一落,就逃也似地冲向里面的客厅。不背对着客厅里的佛龛坐下.他就静不下来心。

浅见可能是在跟那两个女人啰嗦,过了一会儿才进来。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用晚餐,那我就不客气了。”浅见像是很高兴,语调轻快,走到武春对面坐下了。

“浅见先生,您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刚才的话?”

“对,对,刚才的话。所以,我要先请问安达先生,如果您也像平野先生那样,突然痛苦不堪,想到可能是因为刚才服下去的胶囊引起的,您会怎么做?”

“怎么做?……这种事,我当然会赶紧去找医生……不,要是动不了的话,会先叫人、先呼救。”

“如果,您明白是有人要杀您的话呢?”

“如果我知道是准要杀我,至少会把那家伙的名字说出来。就算不是我,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但是呢,平野先生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留下。”

“……”武春搞不懂浅见想说什么:

“平野先生当然知道是谁让他服下有毒胶囊的,所以,他才什么都没做,什么话都没留……您不这么认为吗?”

“嗯?怎么回事?”

“我们来设想一下平野先生服用胶囊的时间,他应该是空腹或用餐时把药吃下去的。胶囊溶解后,就产生爆发性的作用……据警方所说,平野先生由于体质上的关系,产生休克,然后就死了。即便如此,我当时就站在他面前,只要他愿意,绝对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点什么。但是,平野先生什么也没说就死了,连是谁给自己药的都没说。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呢?……”

“啊……”拉门外的理纱几乎和武春同时叫出声来。她正好端茶过来,站在外面听到了浅见的话。

“是呀,他什么也没说就死了,肯定有他不能说的原因。”理纱慌忙把茶放到桌子上,追不及待地抢过话头,“也就是说,因为给他药的就是儿子洋一。”

“你要说洋一是凶手吗?”

“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对吧?浅见先生。”

“不,我可从没说过平野先生的儿子就是凶手。”

“什么?但是……”不仅理纱,连武春也一齐向浅见投去不解的目光。

“我是说,平野先生最后是吃了洋一给他的、装有毒药的胶囊而死的——我说过的就只有这个事实。”

“这,难道不一样吗?”

“你们怎么了?当然完全不一样了。”浅见双眼圆睁,目光在安达父女俩之间游动。

2

理纱马上就明白浅见想要说什么了。

“也就是说,洋一把装有毒药的胶囊给了他父亲,但并没有杀死他父亲的意思,对吗?”

“大概就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毒药拿给父亲?”

“是意外吧,或者,有某人指使他这么做……两种可能都有。”

“某人指使……那‘某人’就是凶手了?”

“是的。”

浅见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目光也令人感到恐惧,好像是在紧紧凝视尚未露面的凶手一样。

“警方现在正按照洋一就是凶手的方案追查,确实,虽然也不能断言绝对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从平野先生夫人及大家提供的线索来看,我认为,可以认定洋一并非凶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连警方都认为洋一有可能就是凶手,你怎么好随便否定呢?”现在,反而是理纱变得不安起来。

“这没什么,当然可以。”浅见爽快地答道。

“既然警方那么想,那就让他们继续调查下去吧。要想做和警方一样的事,就我们这些外行人而言,是怎么也比不过他们的。”浅见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刚才那种吓人的严肃神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这人真怪!)理纱觉得这个男人有点令人生畏。

“警方按照洋一是凶手的设定追查,所以,这期间,他们怎么也不会认真对待‘寻找洋一尸体’这种想法。警方头脑中描绘的画面应该是:洋一潜逃到某个地方,躲了起来。”

浅见当然是怀着否定的意思说这番话的,但是,理纱却觉得好像真的看到了洋一驾车逃跑的样子,正如警方所描绘的。

“这次的事件存在几个谜题。”浅见说,“其中,首先需要解开的是凶手有什么动机,必须杀死平野先生不可。”

“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动机。”武春颇有抵触地说。

“阿浩从没做过那种坏事,要人必须杀死他,绝对没有,是的,没有。”武春也像在说给自己听,还用力点了点头。

“阿浩家,你不知道,和我们家一样,原来都是会津藩士。我们家里的人都很随和,虽然是‘斗南’,但也和附近居民交往。所以,我从小就很了解阿浩,他是个典型的会津人,没有花花肠子,决不可能干任何坏事。他不是那种会招人记恨的坏人呀,绝对不是。”

父亲连“斗南”都搬出来了,这可让理纱吃了一惊。

“浅见先生,您知道‘斗南’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这点知识我还是有的。”浅见点头,目光一如既往地爽快。

提起“斗南”,大部分会津人都会肃然起敬。要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会有人泪眼模糊呢。其实,不仅老人,就连年轻人,不,甚至是感受力强一点儿的孩子,也会有人为这段历史落泪的。

明治维新之际,戊辰战争爆发时,会津曾被“西军”打得体无完肤。当时,肯报德川幕府之恩、站在德川家一边和官军作战的,包括会津藩在内,寥寥无几。其中,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下,还坚持狙击敌人直至城破的,就只有会津藩一处。

在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会津藩的老前辈们确实犯过些阴差阳错的错,在我们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幕府陷入颓势,这是事实。所以,也可以说他们缺乏预见时代变迁的眼光。但是,这些都只是后代史学家的冷漠评判。作为当事人,只能说,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选择这条路也是万不得已。

会津一战应该称得上是日本武士道的最后战役。

仅从利益得失来说,归顺明治新政府,保全会津藩的安定,这样做委实不错。而且,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公时任京都守护一职,和天皇家的关系很亲密,要是归顺的话,或许会得到厚待。

但是,松平家为了报答德川幕府三百年来的恩惠,在奥羽地方建起最后的城寨,不折不扣地发动了一场誓死战。

讲到会津后来灭亡的事,一说起来就让人心酸落泪。特别是白虎队的自刎,简直是人类无力左右的错觉和混乱带来的一出悲剧,正象征了整场会津战役。

白虎队队员二十人在泷泽岭战败后回城,途中行进到饭盛山时,发现鹤城已陷入一片火海。绝望之极的队员们,最后用俩人互刺的方式一同结束了生命。但事实上,当时燃烧的其实并不是鹤城,而是官军在外城放的火,可他们看到浓烟就错以为鹤城已经陷落了。

白虎队队员大部分都还和现在的初高中生差不多大,也难怪他们当时会弄错了。不过,比起他们的不成熟,更为令人瞩目的是——看到鹤城陷落后,他们并没有投降,而是毅然决然选择了死亡。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着会津人鲜活的特质啊。

然而,对于战败的会津藩,胜方西军(会津不叫他们“官军”)采取的战后处置是极为苛刻的。他们命令会津藩士和家属,大概一万七千人左右,搬到青森县下北半岛的斗南去住,那是一片寒冷的不毛之地。当时是明治三年——正是马上入冬,天气最恶劣的时期。

有关斗南的苦难,虽然在很多书籍资料上都有记载,但是,仍有言表不尽的地方。直到如今,会津人对萨摩、长州人还抱有很深的恨意,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战争中失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让谁去承担负债,应该是可以由人决定的吧。当时西军的处理方法不仅针对藩士,也波及到了普通民众。福岛县县令三岛通庸在兴修道路时,曾向会津各家各户征税,支付不了的人便要服劳役,甚至对根本没有能力服劳役的家庭也毫不宽容。

很多搬到斗南住的会津藩士,在开垦这片不毛之地时受挫,重新回到会津。当时,有不少人死在斗南,幸存者将死者留下的头发揣在胸前,相携走过沿北上川而上的路途,费尽周折回到遥远的会津山野。

“我们就先假设平野先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浅见像是同情武春似的说,“但是,并不是说,他一直都是好人,所以就不会被杀呀。”

“是呀,爸爸。”理纱的口气没浅见那么柔和,语气很坚定。

“会津藩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讲究情义、人情、武士道精神,毫不畏缩,将正义贯彻始终,这样不一定就会得到好结果。那叫憨直!”理纱的理论很有说服力。

“嗯,那倒是……”武春勉强点头,“但是,虽说如此,至少阿浩,至少他不可能招人怨恨,不会有人杀他的,这根本无法想像。”

“我也这么认为。浅见先生,您不知道,所以可能不明白,但是,平野先生从来都不会驳斥、谴责别人说的话。他来我们家串门时,都是我爸爸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而平野先生总是‘嗯,嗯’地点头,充当听众的角色。”

“我没有喋喋不休。”武春抗议。

“好,您是没有喋喋不休,我只是想说明平野先生的话比您少。”

理纱转向浅见,继续说:“总而言之,让我下结论的话,就是说,没人会有理由必须杀死平野先生。”

“明白了,听过二位的话,我也这么认为。第一个谜题的答案就是——平野先生的死不是谋杀,可以说是意外死亡。”

理纱点点头。

“这么一来,问题是警方会不会相信这一点,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现在,警方是把洋一当作嫌疑犯来看的,暂时不大好办吧。”

“可是,洋一越是不出现,警方就越会怀疑他,不是吗?”

“是呀。所以如果不能尽早发现洋一的尸体……”

理纱一惊,下意识地稍稍躲开了浅见一点,“尸体,你是说洋一可能死了……洋一他已经死了吗?”

“是的,大概已经死了。”

“真的?”

“是真的?”

虽然隔着桌子,理纱和武春还是把身体逼近浅见,紧紧迫问他。

“是的,大概……”浅见好像是被他们两个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倒了,又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大概’……那么,浅见先生,您就是乱说的了?”

“不,我并没有乱说。我是说,我认为平野洋一先生已经死亡了。”

“这种话你怎么能信口胡说呢?就算是假设,也不能把人的性命……”理纱当真生气了,对于这个刚刚还觉得不错的男人,现在不能不视其为一个薄情的虚无主义者了。

“真没办法呀……”浅见好像是吃不消了,把头缩了起来,人也变小了,“警察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连你们也这么愤慨。”

“什么意思?你想说我应该和你一样冷酷无情才对吗?”

“冷酷无情……这个说法很严重呀。”

“难道不是吗?平野家刚死了个父亲,你又让儿子死……”

“对不起,我想纠正一下您措词上的问题,并不是我让他死的。”

“一样的。你竟然能随随便便就说人死了。”

“那么,请允许我问一句。”浅见并没有生气的意思,继续说,“你们认为平野洋一先生还活着,是吗?”

“这个嘛,当然了……”

“你们真这么想吗?收到父亲的死讯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即使是这样,你们也还认为洋一他仍然活着吗?”

“……”

“你们能向我解释一下,洋一现在活着却不回来的理由吗?”

“……”

理纱无言以对,这令她想起自己在课堂上,质问学生“你为什么不知道”时的样子。

(从新学期开始,我再也不用这种态度对待学生了——)

面对沉默的理纱和武春,浅见详细说明了他认为洋一没有回来的原因。总之,结论就是——因为洋一已经死了!

“可是,无论我跟警察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理解。”浅见叹着气说。他一定是想说:哪怕只有你们明白也好。

“这么说来,按照浅见先生您的想法,洋一先生就死在这会津盆地,或是周围的某个地方了?”理纱问浅见,那副架势像是恨不得冲过去把浅见打一顿。

“是的。”

“那么,要是不尽快搜寻的话……”

“是的,应该尽快搜寻,不过,搜哪儿还是个问题。”

“您……总之,现在不是坐在这儿空谈的时候吧?”

“是呀……”浅见不知所措似地看了看对方。在他茶褐色的眼球正中,黑曜石般的瞳孔正熠熠生辉。

理纱不由避开了他的视线,说:“是呀,话虽这么说,可是,警察他们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地方吧。”

“是呀,而且,警察要开始搜查也是在发现洋一尸体之后的事。”

“什么?……”理纱对浅见的这种“悖论”感到很困惑。

但是,浅见的样子却非常认真:“总而言之,警方那边如果还没搞清楚案件性质,那就怎么也不会开始搜查。他们的组织就是那么顽固。”

“那就是说,要是发现不了洋一的尸体,警方就什么也不会做了?”

“正是如此。至少,你还是不要抱什么期望的好。”

“但是,现在已经有警力在行动了,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不行的。要说为什么,你们想想看,警方想要找的是活着的洋一先生。他们只会在车站、路口之类人潮拥挤的地方拼命盘问,这样毫无用处的。已经死了的人不可能走到车站的月台上去吧?”

“这个……”理纱现在很想哭。

可是,浅见这个男人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能拐弯抹角呢——

“不过,洋一先生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们要是还有其他的想法,咱们另当别论,可我的脑海中,怎么也冒不出其他的可能来。”

伟志子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进来招呼大家吃饭。

“家里没什么吃的,不过还好,反正你们守灵的时候人家会提供清酒的。”

“您怎么能这么说……”

理纱扭头看看母亲,叹了口气,很遗憾她会这么说。

“洋一可能也死了。”

“我听到了。可是,这我们也没办法呀,不是吗?案子的事情交给浅见先生就好了,你们现在要先吃饭,等会儿还要去守灵呢。”

“妈妈,您可真是坚强呀。”理纱又叹了口气,随后瞟了一眼父亲。

“是呀。”武春一脸失望,无奈地站了起来。

3

会津这里古旧的房子,样子都差不太多。平野家的房子就是老式设计,三个房间的隔门取下来,就能当一间大客厅用。大客厅正面设置了祭坛,其他各个地方则摆放着坐垫。听说,参加守灵的客人刚过中午就开始来了。平野家亲戚这边,都是些“大妈”、“大爷”之类赋闲在家的人,他们各自作为各家的代表到这儿来,负责安排从守灵到丧礼的各道程序,替丧主郁江掌管厨房里的事务,并且要接待陆续赶来吊唁的客人们。

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之间说的话,就连理纱这个本地人,都有很多地方听不懂。

他们在吊唁时,突然会冒出一句“真个是遭了劫啦……”,想想看,原来意思是“真是遭遇了不幸呀”。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满屋子人都在说会津方言,浅见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睛。

“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吧?”理纱觉得好玩,小声嘀咕。

“是啊,听不懂。真厉害,就好像是被卷入了暗号的旋涡之中。”

“暗号,你真是夸张。”

“听你说得一口普通话,我真想不到,这儿还有这样的方言呢。”

“当然了,我是教国语的,我的学生几乎也都说普通话。

不过,偶尔的,他们也会冷不丁冒出句土话来,我倒认为这一点难能可贵。”

在前来吊唁的客人当中,有许多面孔也是理纱所熟识的。因为理纱和洋一年龄相仿,只差两岁,上的是同一所中学,而且俩人的父亲还是多年好友,所以,他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共同的朋友也不少。要不然,就是因为会津太小了。

看到守灵的位子上独缺了洋一,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比理纱大两届的“会女”学姐——绿川芳枝一看到理纱,就朝这边走过来。

芳枝留意到她身边站着浅见,就问:“男朋友?”

“不是啦,不是……”理纱很不好意思,赶忙向芳枝介绍浅见。

“对了,芳枝,你住在大内宿,是吧?浅见先生,可以让她带你去参观。大内宿现在可是我们会津观光旅游的一颗明珠啊,好吗?芳枝。”

“好呀,一定要来哦!”芳枝盛情邀请,不过又马上严肃起来,俯在理纱耳边,很担心地问:“洋一他真没回来吗?”

“嗯,好像是吧。”

“怎么回事?我们一星期前才见过面的呀。”

“哦?是吗?那就是洋一回东京的前一天喽?”

“好像是吧,我们约在‘风待亭’见面……不是的,那可是大白天,你可别误会呀。”

“谁也没误会什么呀。”理纱觉得很好笑,差点就这么坐在守灵的位子上笑出来了。

绿川芳枝在“会女”上高中时,有点不务正业,曾经和“会高”(会津高中)的男生交往,对像就是平野洋一。当时的事情还差点儿闹得她退学。洋一毕业后去了东京,但俩人的恋爱关系仍旧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她现在已经是大内宿土产店主的年轻夫人了,而且是个很不错的主妇。

可是,和昔日的男朋友约会,就算是光天化日,就算只是喝杯咖啡话话旧,理纱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当时,洋一有什么不对劲吗?”理纱问。

“嗯,有点儿。现在想想,他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当时却没注意到。那天,他跟平常一样,一直说大话……”

“说大话?”

“说是回到会津后,要建一所牙医的……什么来着……是诊所吧,好像是要盖一所诊所,还说要雇用牙医。”

“雇用牙医?那就是说,要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掉个个儿?”

“是吧,我说他是痴人说梦,他竟然认真起来,好像生气了,说什么……不是做梦,真的会实现。可是也没必要真的生气吧。之后,我们离开‘风待亭’的时候,他说‘放在那儿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多事情,要想起我的话,就看看吧’。”

“想起他?……”理纱有种不祥的感觉。

“是的,我当时本该留意到的,总觉得……就好像是遗言,是吧?”绿川芳枝好像感到一丝寒意,缩了缩肩膀。

“难道说……”理纱条件反射似地回头看了一眼浅见。

浅见正愣愣地注视着祭坛方向,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俩人的谈话。

“这件事,你告诉警察了吗?”理纱小声问她。

“警察?不要呀,千万不能告诉警察,他们要是来了,我会被赶出家门的。”芳枝满脸惊恐,千叮咛万嘱咐理纱不要说出去。

芳枝回去后,浅见立刻走过来。

“刚才那位绿川女士和洋一先生是什么关系……”

“吓死我了!看你刚才那副样子,好像没在听我们说话嘛……”理纱责备似地瞪了一眼浅见。

“这个,我不是想听,是听到了。”

“呵,我想也是。”

理纱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从洋一高中时代和芳枝的关系,到他们之前的碰面,都一一解释给浅见。

“哦,要开牙医诊所吗?原来如此,现在的洋一还真有个规模宏大的计划呀。”浅见也特别关心这一点,“有这样一个宏伟计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自杀吧?”

“可是,他那个计划,难道不是白日做梦吗?他怎么实现自己的计划?”

“你说这话,好像有什么根据呀?他要是做不到,怎么会放这种大话?”

“根据嘛,建造诊所的资金,他怎么可能有呢?就算是将来,怎么也……”

“他家怎么样?”

“什么?……”

“比如,这件事之后,他父亲的保险金……”

“请您不要乱说话!”理纱慌了,急忙扫了一眼周围。

“不过,警方可早就这么想了。他们如果听到绿川的话,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

“话虽如此,但你不觉得他要雇牙医的想法,很有意思吗?这好像是出于对目前处境不满,而产生的主意哟!”

“怎么……”理纱不知该说什么了。

此时,就像听到他俩的谈话似的,从平野洋一工作的高梨牙科医院来了位年轻的医生——高梨继仁。

时间早已过了9点。

“对不起,我来晚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高梨继仁先向寡妇郁江表达了吊唁之意,然后又跟在场的其他人寒喧了几句。

听说他是开车来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因为是在结束诊疗之后,才从东京出发,所以来晚了。这话听起来像是辩解,但和他的态度相比,装束还算让人舒服。

一套剪裁得体的黑西装,打了条黑色的领带,光泽淡雅的手表看起来像是铂金的,而且还有配套的领带央和袖扣,完全是一副年轻绅士的打扮,压倒了所有在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