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开学后,我就上高中二年级了。他仍然教我们数学。
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同学们都说我的脸上明显有了健康的红润,人也精神了。
那个星期天,是一个难得的轻松日子。昨天刚刚完了月考,大家好容易能够松弛一下,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也有几个舍不得如此奢侈,硬是顶着发木的脑袋去了教室。
秋日的天空清爽得瓦蓝瓦蓝。
我本来也想回家,可早晨起来忽又想起他那里已经有了一大堆衣服该洗了。我心里摇摆了一下,后来决定还是先去他那里,帮他整理一下房间,洗好衣服,然后我再回家。否则错过了今天,就要搁到下个星期天才能给他洗了。如果不是星期天,校园里人太多,我给他洗衣服显得太招摇了。
我来到教师宿舍这一排。他不在,门锁着。我望着那锁怔了怔。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在,他去干什么了。我知道他的生活规律,这个星期天不是他回家的日子。
我有他房间的钥匙。钥匙是他暑假前就给了我的,为了让我能方便地来这里取开水。学生水房的开水总是很缺,我总是打不上水。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我喜欢的气味扑面而来。尽管我常来,但每次进他的房间,这种气味仍然每次都唤起我一种愉悦的感觉。这气味让我感到亲近。
我有三天没有来了。三天的时间这屋里就乱糟糟了。
我微笑着轻声埋怨一句:“真乱。”
进屋之后我又把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收拾他的东西。
先是收拾了他的书桌,再整理床铺,帮他把被子叠上。他肯定是估计今天我不会来,所以竟连被子也不叠了。而每次我来的日子,他都会注意让房间整齐些。
我收集着他随意散扔着的脏衣服。椅背上搭着背心和汗衫,床角扔着两条裤子,衣服都在泛着汗气了。
我觉得好像还不够,就掀了一下床上的褥子。嗬,褥子底下还藏着三件脏衣服呢。我把它们一一拽出来。拽到最后,底下还压着一条皱巴巴的三角裤。
我不由得飞红了脸。
给他洗了这么多次衣服,却还从来没有给他洗过内裤。我红着脸,有点张惶,不知道该怎么办。给不给他洗呢?
犹豫了一阵,我还是伸手捡起它,扔在衣服堆上。
我心理上还是有些不坦然。毕竟,一个少女一般是不会给一个男人洗内裤的。
我用桶打来了水,就在屋里摆开脸盆来洗,仍然关着门。
往常给他洗衣服,洗出的脏水,都是他出去倒掉,洗好的衣服也是他拿着出去晾,这样是想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我给他洗衣服。但今天,只好我自己出去倒脏水,洗一次衣服要换几次水。
洗完了,我又用盆端了洗好的衣服到屋前的铁丝上晾晒。
长长的铁丝上搭满了衣服。我额上冒着细小的汗珠,轻轻地喘口气,完成了这件工作,我想该回家了。
他还没有回来。我想等他回来看到了洗好的衣服,当然明白是谁洗的。我知道他会感到高兴的。暑假以后他已经默许了我给他洗衣服,以及做些别的事,而在暑假前他每次都阻拦我不让我为他洗衣服。夏令营的经历,让他不再拒绝我为他做什么。那真是一个难忘的夏令营啊!
有一个人往这里走过来。我看出来那是校长。我想躲,却来不及了。我这时正往铁丝上搭最后一件衣服,我裸露着手臂,水道儿顺着我扬起的手腕倒流下来,顺肘尖往下滴。
宿舍前的地面让我泼得满是水。校长走到跟前时小心翼翼,但他的眼光仍在看我。
我有些慌,礼貌地叫了声:“校长。”
校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站下,问我:“你是哪班的学生?”
我说:“高二一班。”
他又问:“这是谁的衣服?”
我说:“是,是陈超老师的。”
“他是教你们班吗?”
我说:“是。”
我更慌了,校长问得这么仔细。
我轻声说:“我星期天没事,昨天才完了月考。我……”
校长好像在研究什么一样望着挂满了搭线的衣服。他的目光在那件内裤上面停了下来。内裤洗得洁净极了,那上面滴下的水珠十分清澈,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但是校长看着它皱下了眉。
见校长盯着内裤看,我又一次飞红了脸,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出了什么不妥。我想解释一下,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不知该说什么。
校长一言不发,几步过去就推开了他宿舍的门,见里面没人就没有进去,回过头来问我:“陈超人呢?”
我说:“他不在。”
“他去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来时他就不在。”
说出这句话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他不在”,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解释吧。
但是校长接下来问:“那你是怎么进屋的?”
我说:“我有钥匙。”
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让校长知道我有他房间的钥匙。
果然,校长的脸上罩上了重重的狐疑之色。
他盯着我的脸,终于来问我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得回答他:“我叫花灵。”
二
心情忐忑的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我暗自庆幸。我想。自己也许是多心了吧?原本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我没有对他讲校长看见了我给他洗衣服的事。一个星期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事,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这天,一本少年刊物寄到了我手上,是举办作文大赛的那家杂志的最新一期刊物。我打开,看见封三上用整版篇幅刊登出了我们在夏令营照的全体人员的合影。照片上我和陈超老师挨在一起。
我忽地想到了什么。学校还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夏令营的事呢,可是这本杂志就要泄露我们的秘密了——学校的图书室就订阅了这份杂志。
我急急跑去学校的图书室。我想赶紧把这期杂志借到手里,这样就可以不让别人看到。然后我可以谎称丢失了,再也不拿出来。
可是晚了。
当我刚一走进图书室,我就觉察到那两个图书管理员一见我就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不等我借书,她们已经拿出了那本杂志指着封三上的照片来问我。
“你就叫花灵吗?”
我说:“我是花灵。”
因为我常来借书,她们是认识我的,我赖不掉。
“这上面的照片就是你吧?”
我说:“是我。我的作文获了奖。”
她们笑了:“你真行。”
我刚想把杂志借走,她们又指着上面的一个人说:“这个人,这个挨着你的,是陈超老师吧?”
天哪,她们到底看出他来了。
我慌了,只得点了头:“是。”
“你们两个人去参加的夏令营?这上面写的陈超是指导教师,怎么他教数学的却是你作文的指导教师?应该是语文老师呀。”
我低了头说:“可这篇作文是陈超老师指导的。”
我再也不敢借书了,急急逃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图书室从邮局订阅的杂志比编辑部寄给我的杂志到得早,图书室的管理员每期都把这本杂志先拿给她的女儿看。她的女儿在本校上初二,这女孩先是在杂志上看到了获奖学生名单和指导教师名单,看到了有本校的获奖作者和老师。这女孩特别兴奋,又在照片上找到了我和陈超老师,马上给她妈妈看,这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只两天的时间,这事就成了新闻。很快,那本杂志出现在校长的办公桌上。
三
校长找到陈超时,他已有了预感。
校长没有为难他,只让他解释了与我去夏令营的事,让他说明了我们去的时间地点以及往返路线。校长对此事未加任何评判。
校长没有对他多说什么,也没有问及涉及到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事,可是因而他也就没有对此做出解释的机会。
学校也没有找过我。后来我听说学校不找我是对我的爱护,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情绪。可是,我也因此失去了为我们之间的事做出解释的机会。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但事情在向前发展。
几天以后,校长再次找到他,告诉他教育局已经决定把他调离一中。
校长没有解释调离他的原因。
他问了一句:“为什么调走我?”
校长沉吟一下说:“工作需要。”
他从校长这句话里感觉到了学校调走他的决心。此事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临出校长室,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很有才华,到下面锻炼两年,好好干,还会有前途。你要理解,让年轻人到下面锻炼,是对他的爱护。”
校长一直以为把陈超老师调离一中,是对他和我双方的爱护。
很多人也都认为,把他调离,把我们分开,是对一个优秀教师和一个优秀学生双方的爱护。因为人们认为与他们预测的将要在我俩之间发生的事情相比,把我们分开既是对我们的爱护又是保护。
没有人认真想过,这是否也是对我们的伤害。
他没有对我讲,但我已经知道了他调离的消息。我去看他。
我走进他宿舍时,他正在整理书籍。见我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沉默地望着我。
“我知道了。”我说。
“消息传得真快。我本来不想让你马上知道。”他说,想让自己笑一下,没笑出来。
我蹲下,帮他理书。
“我知道为什么调走您。”我说,眼底忽地发热。
“别在意,别太在意。”他说,“这没什么,我到别处还是当老师。你的身体如今好起来了,我也放心了。你以后要注意多锻炼身体。噢,对了,以后每学期的学费,我想办法送到你手里。”
“陈老师……”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好啦,坚强些。帮我理理书吧。这些书,也正该好好整理一下了。它们在床底下,暗无天日啊!”
我们两个人默默地整理着大堆的书。
他说:“别管别人怎么看你。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别人要怎样看,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是坦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已经高二了,两年的时间也会很快过去的。等你考上了大学,这无聊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的。”
“您放心,我知道怎样保持自己。只是您……他们要调您到哪里去?”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要先去教育局报到,再由教育局做出分配。”
“是我连累了您。”我说着,眼泪终于滴下来,掉落在我手里拿的书上。
“别这样讲,花灵。”他说,“你要是以为你和我之间,会有谁连累谁,我会为此而伤心的。”他停了手里的动作,“将来,你会明白我的。”
“我明白。”我说,“您哪天走?我送您。”
“不,不用。”他说。
“我要送。”
“花灵,你知道我不要你送的原因。现在,好多眼睛都在盯着你。”
我说:“我不在乎。我要送您。”
但我没能送他,因为他选择了一个上课的时间走了。
当我下了课急急赶到他的宿舍前时,已是人去屋空,屋门上了锁。
我望着紧闭的屋门和门上的锁发呆。这个我那么熟悉的房间,昨天我把钥匙交还了他。今天我已经不可能再进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走进这个房间了。
我在发呆中想象着,他怎样拖出行李放到自行车上,绑好,推着车子走几步,骑上去,骑过教师宿舍前的甬路,骑过教学楼前的空场,骑过静悄悄的校园,骑出了一中的大门。那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
有人送他吗?
会有的吧,会有他平时要好的同事送他。不过那时大家都在上课,送他的人不会多。
他是有意悄悄地走的。
我轻轻地叹口气。我竟没有能够送送他。我知道,那时他心里会有多么需要我送他。
而他为了我,竟不让我来送他。
四
后来我知道,他被调到了全县最偏僻的地方,离县城六十里,一个条件最落后的叫做池套的小学校。这所小学校以及它所傍依的小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弯弯的大河套里,几乎与外界隔绝。
学校简陋得厉害,所有的房子都已十分破旧,墙上的砖还是早先年烧的那种大蓝砖,早已秃得没有了棱角。学校里甚至没有适合做宿舍的房间,学校里的三个老师都是池套本村的人,不用住学校宿舍。
池套小学的负责人,因为学校小,称不起校长的头衔,所以就叫负责人。负责人很为难地要为他在村里号房住,但他指着学校唯一一间空房说,他住那间房就可以了。负责人说那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全是破烂,屋顶还漏雨。
他说:“没问题,今年雨季已经过去了,屋子虽然破一点,可总比号房强。号房一是扰民,再有我喜欢清静,不习惯。”
负责人说:“那行,你先住这儿,明年雨季到来时再说。”
于是,学校的老师们帮着他把储藏室里的破烂清理出来,又找了点白灰把小屋粉刷一遍,就做了他的宿舍。
他就在池套小学做起了小学教师,教二、四年级复式班。
池套小学离县城六十里路。自从到了这里,他就再也没有到县城去过。
到了那个小学的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我。
他在信里说他在小学里很好,那是一个很好的小学,环境宁静,空气新鲜。站在学校边的高坡上,可以望见远处的河水蜿蜒流去。
他让我别挂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