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眼底下,夜色已深。夜景像一些碎钻零散的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后藤浩三看看手表,九点多。回头看看嵌在墙壁上的跳字时钟,正从九点零四跳到九点零五分去。
这裹是新宿K酒店第四十七楼的眺望台,为着让客人清楚的眺望夜景,特地设计了稍暗的照明。后藤发现自己已是第三次绕着眺望台走,不由停住脚步。
记得好多年前,这幢新宿区首座摩天大褛开幕时,十分轰动,他第一次排队等高速电梯上眺望台时,排了好长的人龙。现在,周围已有好几瞳摩天楼并肩矗立。这幢酒店的眺望台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些情侣上来之外,一度有过的喧闹已不复存。
新的取代旧的,乃是理所当然。随着时光流逝,儿子做了父亲,儿子的儿子又做了别人的父亲。这是自然的循环定律,可是不由感慨良深。
后藤浩三移动着六十岁的身体,不想那样打发时间下去。他走向眺望薹一角的咖啡间,靠窗际的沙发坐下,叫了一杯红茶,叹一口气。
怎么办?二十分钟前刚打过电话,还是多等一会再打吧!可是,无论怎样都坐立不安。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到红电话前,旋转电话号码。
“喂,河合医院。”
“呃……”,浩三结结巴巴地说:“刚才我……”
“你是后藤先生吧!”听筒那一边的护士发出笑声。
“是的。”浩一松一口气。护士的声音没有不耐烦,他不濡要挂断电话。
“我叫你儿子来听。”
立刻传来勇一的声音:“爸爸吗?”
“是的。怎样?”
“还没哪!您不是刚刚才打来了吗?”
“是。……还要多久?”
“医生说快了。还不晓得!”
“没问题吧!”
“放心啦,不会有问题的,那是我的孩子哪!”勇一好像很镇定,浩三不禁苦笑。
过了一会,勇一又问:
“爸爸,现在在哪儿?”
“眺望台。”
“怎么不回酒店房间?我会跟您联络的!”
“在房间更难过啊!”
“真是!好像是您生孩予似的!”勇一笑了。“可能快生出来啦,您回房休息吧!”
“好好好,知道了!”放下电话时,浩三抹掉脸上的冷汗。
回到座位上,发现对面有位姑娘坐着,个子纤细,二十三四岁,穿深紫色大衣,膝上放着漆皮包,双手插进口袋裹,目不转睛地看着夜景。浩三走近时,她抬起睑来。
“喔,对不起。”然后站起来,“没有其他靠窗的空位子,所以……”
“没关系。”浩三用手制止她:“请坐,我不介意。”
少女微微地笑:“打扰了,真抱歉。”然后坐下。
“是不是跟人约好?”浩三问:“我可以换位子。”
“不,不是的。”少女慌忙摇头。“请随意!”
说话真有礼貌。无论大衣的穿法、坐的姿式,在在显示是个有教养的好女孩,一定是良好家庭出身的人。当然,家庭重要,个人的品德修养也有关系。家裹的媳妇裕子也是的。对了,裕子,生产顺利不顺利呢?
“您……是不是在等人?”少女有点拘谨地问。
“不是的。怎么这样问?”
“我觉得您在频频看手表……”
“哦,是吗?”浩三苦笑。原来自己无意识地拚命看时间。“也可以说是在等吧!”
少女投来询问的眼光。
“我在等孙儿出世哪!”
“哦,那真恭喜了。”少女露出笑靥。
“好像快生的样子。”
“怎么不去医院呢?”
“我要工作啊!”浩三皱起眉头。少女笑起来。
“做哪一行呀?”
律师。明天早上要在这裹见一名外国人,没办法,只好住酒店。”
“不过……您的媳妇一定有人陪在身边吧!”
“我儿子陪她。”
“那不就放心了吗?”
“是啊,其实根本不必焦急……可是,躲在房间裹就是坐立不安哪!”
侍应端了两杯红茶过来,只放一张帐单在桌上就走开。
“哎,帐单是分开的。”少女喊住侍应。
“没关系。”浩三挥挥手。
“哎,帐单是分开的。”少女喊住侍应。
“没阙系。”浩三挥挥手。
“那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律师是一种缣钱而不道德的职业!”
“……那就不客气了。请!”
啜着红茶的时候,浩三开始觉得眼前的少女十分和蔼可亲,也许因他没有女儿的缘故,对她有莫名的好感。
“这不单只是我第一个孙子,”浩三说,“事情还有很多来龙去脉哪!”
少女恬静地微笑着。浩三看着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竟然情不自禁地对一名陌生的少女述说家事。
后藤浩三很迟都没有孩子,将近四十才生勇一。妻子一生下勇一就过世了,由于高龄生产之故。浩三尽全力于教育儿子,然而并不如意。勇一任性胡为,头脑聪明,却不喜欢读书,时常游手好闲,也不怎么听父亲的话。
四年前,勇一高三,突然告诉浩三不想读大学,想做画家。浩三一心希望勇一继承自己律师的衣钵,听他如此衽性的发言,大感震惊,一时怒上心头,第一次动手掴打孩子。后来,强迫勇一进私立大学念法律。他几乎不去学校,一天到晚游荡,大三时瞒着浩三提呈退学。在浩三严厉的质问下,他实行离家出走。
“我也太意气用事了。”浩三叹息。
“后来□?”少女催促他说下去。
“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
没办法,只好找勇一的鲷友探消息,终于查悉他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十分靠近世田谷的老家。白天则在靠近环状七号道路一家油站打工。那一带噪音很严重,排气瓦斯尤其厉害。浩三到油站找到勇一,等他放工。晚上八点下班后,浩三想跟他说话,他却一声不响地带浩三回公寓。
“我勉勉强强地跟儿子走回他的寓所。一开门,有个女人出来。儿子搂着她的肩膀说:爸爸,这是我的妻子裕子。”
浩三叹息说下去:
“那女的起码二十六七了,怎样看都是风尘女子出身。我很惊愕,接着发怒……到底说了甚么,现在记不起来,只知道把她大骂一顿,说她存心骗钱,而我绝不上当等等,骂完就气着回家。当时在我眼中,裕子只是个庸俗而轻浮的坏女人。”
浩三对勇一非常失望,一段时间根本无心致力工作。
“有一天,一名年轻女子到事韩所找我。起初不知是谁,原来是裕子。她说想跟勇一分手。又说本来两人无意结婚,只是某晚勇一喝醉酒,带她这个吧女去开房。裕子觉得无所谓,勇一醒来,发觉自己做错事,觉得必须负起责任,这才提出要跟她结婚”
可是,裕子接着耸耸肩,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嘛,倒不介意结不结婚。不过,那人现在每晚都在读法律的书,变得不爱说话……”
“说实在的,我很惊讶,勇一居然对法律有兴趣?我的眼前变得明亮起来。我问她要多少分手费,准备立即写支票给她,但是……”
“怎么啦?”
“你知道,我是律师,善于观言察色。仔细看看裕子,虽然听她说得满不在乎,但是有点言不由衷。实际上,她在说话时眼睛裹闪着泪光。我告诉她明天再给她钱,叫她先回去。然后直接去油站找勇一问清楚原委。勇一承认,除了他读法律的书是事实外,其他都是假话。裕子是想自己退出,使他能够回家,然而绝对不会愿意跟他分手,因为,裕子已经有了身孕。”
浩三顿时觉得满腔激动,自己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假君子,比不上勇一和裕子这两个充满人性真情的年轻人。
“我叫勇一跟我回家,他说不能丢下裕子置之不理。于是我说,你必须带着裕子一起回家,不然不准踏进家门。”
少女温柔地微笑:“您做了一件明智的事之“幸好如此。”浩三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说完那句话时,勇一的睑上同时露出天真与倔强的表情,接着又笑又哭起来。
“之后,什么都变得畅心如意吧!”
“也不见得。主要是裕予跟我们在不同的环境成长,生活习惯兴趣等全不相同。她对服装的兴趣我不苟同,她喜欢大声笑的样子我看不顺眼。深一层想,主要是我自己的生活太刻板,像黑白照片,裕子却来给我上颜色。她喜欢鲜艳的服装和化妆,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所以现在我对她再也没有忖么不满了。”
“勇一呢?回去大学?”
“对,他答应了。”浩三露出满足的笑容。“我的事业后继有人了。我没有勉强他,是他判断自己没有一生画画的才华,只把它当趣味……还有,勇一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替我画了一幅肖像做纪念,竟然把老子画成穿六法全书的西装、戴拟老花眼镜的讽刺画!哈哈!”
浩三愉快地大笑,少女跟他一起大笑。
“这个家庭真幸福。”少女说,“我想成为这种家庭的一分子呢!”
浩三重新打量她:“你几岁了?”
“二十四”
“人生最好的年华哪,一甸都是美丽的。……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嗯……”少女垂下眼廉,蓦地醒悟过来:“是不是已经生了……”
“喔。”浩三看看表,“没想到说了那么多,打扰你哄!”
“不,不会,而且……你的孙子选了个好日子出世!”
“怎么说?”
“今天是圣诞节呀!”
“啊!”浩三敲敲自己的头:“圣诞节,真是,竟然记不起来。”
“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孙儿!”
浩三觉得胸膛被一股温馨的感觉充满。
“如果生了,我要去医院看看。”
“您不是有事倩要做吗?”
“没关系。横竖我常去欧洲,下次去的时候再见那个人。对不起,我去打个电话。”
“请便。”
浩三急忙走去电话机前。电话在靠墙的一角,地点微暗。放了十元辅币,再拨号码。
“河合医院。”同一个护士的声音。
“我是后藤……”
“后藤先生,”护士的语气不同刚才,带着动力:“已经生了!”
“是吗?母子都平安吧……”
“是的,两边都很健康。我叫你的儿子来!”
浩三觉得背后有人。转过头去,是那个穿紫大衣的少女。
“已经生了!”浩三兴奋地告诉她。对面听筒有声音,大慨勇一来接电话了,于是浩三转过身去背着少女。
“喂!喂!……咦?还没来……”
少女盯着浩三的背影,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双手套穿上,打开漆皮包,拿出一把十寸左右的利羿。
浩三感觉得背部中央一带有点刺痛,但是没有回头,还是朝电话方向看,等勇一接电话。突然觉得手上的听筒很重,快要滑落了。听筒愈来愈重,一只手拿不动了。怎么回事?他慌忙用两手去握听筒,拿不稳,听筒跌落在地板上。必须捡起来……浩三想弯腰下去,身体变得重甸甸的,直不起来。他想起战争中,队伍在下雪的满州前进时,双腿像铅一般沈重的情形。举步维艰,走不动了,小队长拚命鞭打。走吧!走吧!不能停。扰起头来,勇一站在雪地上对他微笑,怀裹抱着婴孩。下雪,太冷啦,勇一,别叫婴孩感冒了,赶快回去温暖的地方……赶快……天黑了,是不是停电?浩三这样想著,然后完全跌入黑暗的深渊。
少女木无衷情的俯视蹲在脚下的老人一眼,让刀继续插在他的背上,接着迅速掉头往电梯口去。
电话线还在轻微摇晃着,听筒传来一把充满弹性的声音:“喂!爸爸?生了!是男孩子。很健康哪!爸爸!您有没有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