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时间,蒋弘熙来到大厅门口。
蒋弘熙身材精瘦,但里面穿着厚厚的袄子,外面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长袍,显得有些怪异。他梳理得整整齐齐,颌下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一举一动,都非常讲究,给人儒雅刚正的感觉。
他一双眸子,神光熠熠,睿智浩瀚,让杨枭都不由得心头称赞。
这位蒋教授一看就是学识渊博的人。
杨枭身为松江府知府,可以坐在大厅中等着蒋弘熙拜见。但蒋弘熙是读书人,而且年龄高,更是出身翰林,不能轻慢。杨枭起身迎接,走到大门口拱手道:“晚辈杨枭,见过蒋先生。”
这是以晚辈之礼拜见。
蒋弘熙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也是双手合拢,一板一眼的道:“下官松江府教授蒋弘熙,拜见知府大人。”
他弯腰下去,竟是九十度鞠躬行礼。
那神态,非常认真。
这举动让杨枭为之错愕,因为蒋弘熙的那种认真劲儿,让人很钦佩。
这种人,胸中自有尺度。
杨枭微微侧身,摆手道:“蒋先生,请!”
“谢大人。”
蒋弘熙道。
两人进入大厅中,宾主落座。
杨枭主动说道:“蒋先生来府衙,有什么事情吗?”
蒋弘熙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下官听闻黄正权、贺明堂等官员捐钱给大人,可有此事?”
“有!”
杨枭没有隐瞒,直接道。
蒋弘熙说道:“下官恳请大人,将钱还给众人。”
杨枭问道:“为什么呢?”
蒋弘熙双手放在大腿上,端正的坐着。
他神色严肃,灰白的眉毛竖起,仿佛是一个八字倒挂在眉头上,给人一种刚厉的感觉。蒋弘熙缓缓道:“黄正权、贺明堂等人送钱,名义上是为了解除松江府的危机,可换个说法,可以说是为了讨好大人而行贿。一旦这个口子打开后,各县的县令,便可以纷纷效仿。甚至其余各府的知府,也可能打着这个幌子攫取钱财。到时候,世道会更乱。知府大人,下官知道松江府缺钱。可缺少的钱,可以缓一缓。不能因为缺钱,就乱了章法规矩。”
杨枭沉默下来,思考许久后,才开口说道:“蒋先生,我答应过典正清、王瑜、陈赫等人,三天后归还欠下的六十余万银两。”
蒋弘熙说道:“就算要还钱,也不应该采取这样的办法。”
杨枭作出一副不懂的样子,道:“我采取了什么办法呢?请先生示下。”
蒋弘熙脸上浮现出一抹怒色,道:“您让官员捐钱。”
杨枭摇头道:“蒋先生误会了,我下过命令吗?我亲自去找官员要钱了吗?事实上,这不是我发起的,是黄正权考虑到松江府财政艰难,主动捐钱。其余官员,也是如此。这是他们爱惜松江府的表现,是只得夸赞之事。”
蒋弘熙道:“黄正权捐了钱,可他不会主动宣传。如果没有知府推波助澜,其余的官员便不会加入进来。这件事,大人做错了。”
杨枭说道:“蒋先生这话就更错了,我怎么推波助澜了呢?”
蒋弘熙心中一阵不喜,杨枭这是狡辩。
诚然,他没有证据证明,但杨枭的做法明眼人都能看明白。蒋弘熙是一个读书人,因为官场黑暗而不愿意插手。但杨枭作为松江府知府,故意促使官员捐钱,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更是风气败坏的兆头,让蒋弘熙不得不来。
杨枭看着蒋弘熙,见他老人家气得面红耳涨,心中一阵不忍。
这位老先生,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不适合掺和政治。
杨枭轻叹了口气,说道:“先生,我就问一个问题。我把钱换给了黄正权、贺明堂等人,谁替我还钱?谁替松江府还钱呢?先生可以帮助松江府吗?换不了钱,松江府的名声败坏,先生站出来顶住吗?甚至,绍兴鲁王派人来责难,先生也站出来替我挡住么?松江府无法稳定,我难以大刀阔斧的练兵增强实力,鞑子杀来先生替我杀敌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蒋弘熙面色僵住。他没有钱,可以说很清贫,所有的家当连十两银子都没有,别说是还几十万两银子。
他孑然一身,也难以抵挡各方的攻讦。
他官职卑微,无权无势,难以抵挡绍兴鲁王的责难。
他手无缚鸡之力,难以抵挡鞑子兵锋。
念及此处,蒋弘熙长叹了一声,道:“知府大人要还钱,也不一定要这样啊。”
话语中,有着浓浓的无奈。
语气中,更有了一丝松动。
杨枭仍是摇头,说道:“蒋先生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着自己的行为准则和道德底线。可是,蒋先生应该明白官场的龌龊,这不是用读书人的道德底线能办成事的。”
“我进入官场,就不可能像先生一样。否则,我早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先生是做学问的人,我是做事的人。”
“做学问,可以画地为牢,把自己限定在一个方块中,规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我做事,如果囿于陈规,不知变通,就做不成事。”
杨枭深吸口气,无奈的说道:“我要做事,要做很多的事,就无法按照先生制定的道德规则去执行。我做事,也有我自己的底线,请先生谅解。”
蒋弘熙轻叹道:“是啊,老夫为难您了。”
他不掺和官场的事情,却也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
杨枭的话,是实在话。
杨枭继续道:“松江府的财政,是非常大的问题。我上任就遇到这个问题,不得不说是一个考验。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后续对松江府的整顿,就更谈不上了。”
顿了顿,杨枭道:”蒋先生,我的出发点是整治松江府,还松江府的百姓一个朗朗乾坤。除此外,我更要率领松江府的百姓挡住鞑子的兵锋,反攻鞑子。这个过程,会有许多违背道德的事情,可我必须去做。人在官场,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不是从个人利益去考虑,是从百姓的利益去考虑。”
蒋弘熙道:“老夫天真了,请大人原谅。”说着话,他便站起身,原本挺直的腰杆,却是在这一瞬间佝偻了。
来的时候他气势汹汹,是要责问杨枭。
现在却哑口无言,找不到理由反驳杨枭。
一时间,心中的坚持也受到了冲击。
这么多年的坚持,还有价值吗?
杨枭见状,知道刚才的话对蒋弘熙有很大的冲击,又说道:“蒋先生,不是您的观点不正确。若是在太平盛世,必须按您的思路走,因为盛世没有规矩,会造成大乱。但现在是乱世,如果乱世讲规矩,注定难以成事。因为你守规矩,人家不守规矩。所以,我宁愿制定规矩。一切,就按照我的思路来。”
蒋弘熙说道:“多谢大人开导,老夫明白了。”
顿了顿,蒋弘熙道:“大人若是有任何差遣,吩咐一声,老夫必定尽力而为。只是,希望大人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诚如您所说的,是为百姓考虑。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啊!”
杨枭说道:“蒋先生教诲,我必定铭记于心。”
“告辞!”
蒋弘熙不再逗留,转身往大厅外走去。
杨枭亲自把蒋弘熙送走,回到厅中,脸上多了一丝笑容。这回得到蒋弘熙的支持,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似蒋弘熙这样的学者,真正下了决心支持谁,就不会改变主意。
在关键时候,蒋弘熙必定是一大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