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刘秀在太行山下对着一座坟茔,焚香而拜。
马三娘的尸骸没找回来,非但是她,那场曾经阻断了土匪追杀的大火过后,很多人的尸骸都与山间草木一道化作了飞灰。想仔细分辨清楚,难比登天。
“三姐……”朱祐和严光两个悲痛欲绝,万脩、邓禹、刘隆、王霸等跟马三娘打过交道的豪杰,想起这位英姿飒爽的女侠生前的音容笑貌,也都不胜嘘唏。然而,难过归难过,他们却只能硬下心肠,劝刘秀抓紧时间带领大伙撤离。
太行山南部靠近黄河,刘玄既然已经不顾脸皮派遣了一批人马追杀过来,谁也保证不了他还会派第二批。而孙登生死未卜,极有可能会卷土重来。王朗的态度又模糊不清,也很有可能为了刘玄许诺的荣华富贵,领兵杀过来给大伙迎头一击。
不敢因为自己心中伤痛,就拖累所有人,刘秀只能强打精神,整顿兵马,然后按照万脩的指引,带领大伙向后者的临时藏身处转移。打定主意先找地方立足,等势力慢慢壮大之后,再让所有的仇人都血债血偿。
众人在荒草丛生的山谷中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举目四望,都忍不住苦笑连连。原来万脩的老营,居然早已经不在枳关寨内,而是转移到了一个荒凉破败的原始山洞之中。外面的道路崎岖难行,里面的陈设也简陋至极。不仅难以寻找,而且随时可以卷铺盖走人。可见万脩最近为了躲避孙登的追杀,也是费尽了心思。
“诸位,并非万某无能,而是最近一个月来,形势变化太快,万某以一敌众,应对起来难免首尾难以相顾!”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伙的失望,万脩拱了下手,红着脸解释。
“万大哥这是哪里话,前几天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们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君游兄,你客气了。大战之后,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养身体就好!”
“是啊,君游兄,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没必要如此客气!”
……
众将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七嘴八舌地安慰。
只有他的好兄弟刘隆,一点也不理解他的难处,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道:“万大哥,你怎么把枳关寨给丢了?怪不得我给你写的信,会落在孙登那狗贼手里!”
“接到你的信时,轵关寨还在我手上!”万脩的脸色,顿时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摇了摇头,继续大声解释道,“却不料孙登那厮,联合了王朗等人,又暗地里得到了刘玄的支持。我手下的几个寨主,苦日子过得过得太久了,受不了升官发财的诱惑。结果,我前脚带人离开轵关寨去跟孙登作战,后脚,他们就把轵关寨献给了孙登!文叔,万某辜负你的信任,请你重重责罚!”
说这话,将身体迅速转向刘秀,长跪俯首。把刘秀吓得头皮发乍,赶紧伸出双手前去搀扶,“万大哥,君游兄,你这是干什么?轵关寨原本就是你的,当初刘某推辞不过,才挂了个大当家的虚名而已。况且那刘玄既然以高官厚禄拉拢孙登,未必就不会拉拢于你。你能不理睬他的拉拢,继续跟刘某做兄弟,已经是难能可贵!”
“那刘玄派来的使者,被万某一刀给宰了!”万脩扬起头,大声强调。随即,再度俯身下去,快速补充,“只是因为老巢被端,万某原本给文叔你积攒的粮草辎重,也丢了个精光。麾下弟兄,更是因为前几天吃了败仗,战死的战死,跑路的跑路,也只剩下了手头这点儿!”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君游兄你平安就好!”刘秀在路上时就发现,万脩所部兵马的规模,跟先前刘隆的描述相差甚远,所以这会儿也不觉得如何失望。笑了笑,双手用力,将万脩从地上缓缓“拔”起。
万脩原本还想再多给他施个礼,无奈两条胳膊处传过来的力量,竟大得出乎意料。无奈之下,只好顺势站直了身体,继续讪讪地说道,“多谢文叔挂心,我倒是毫发无伤。非但如此,还狠狠地咬了那孙登一大口。再加上前几天你给他那当头一棒,文叔,接下来,河北的局势,必然又要风起云涌!”
“哦——”刘秀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沉吟。
“文叔,前几天那一仗,虽然咱们没有抓住孙登,但此战意义却非同小可,带给河北的影响,恐怕不亚于前一阵子马子张挥师北渡!”万脩早见刘秀的眼神里带着迷惑,连忙继续大声解释。“只可惜,咱们打败了孙登之后,得到最大好处的,却会是那个欺世盗名的王朗!”
“马大哥……”听到万脩提到马武,刘秀心内顿时又是万针攒刺。接连吸了几口气下去,才强打起了精神,低声询问,“马大哥挥师渡河?什么时候的事情?君游兄不妨说得详细一些。另外,河北目前的形势如何,也请君游兄不吝为我等介绍一二。”
“马子张挥师渡河,是在两个月之前,差不多也就是你成亲消息传到河北那会儿。抱歉,文叔,我不是有意提起此事。”万脩拱了拱手,皱着眉头低声回忆。
“无妨!”刘秀楞了楞,苦笑着摆手,“君游兄你继续说。”
一个落魄侯爷的婚事,按理,不该传得这么远。但刘玄大发善心,为自己赐婚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以,自己成亲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再正常不过。
好在马子张跟自己相交甚久,早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好在三姐深明大义,在最关键时刻,给了自己最坚定的支持。
“丑奴儿马上就二十岁了,你再不兑现诺言,她就老了!娶吧!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娶,纵使成了大事,这辈子也不快活!”马三娘的笑容迅速在他眼前浮现,已经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带着浓浓的宠溺。
丑奴儿马上就二十岁了,三姐比丑奴儿还大五岁!下一个瞬间,剧烈的痛楚涌遍了全身,让刘秀简直无法呼吸。
二十岁的丑奴儿,已经等成了老姑娘!二十五岁的三姐,已经等成了什么?
这么简单的一笔账,当时,自己居然没有去算?
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自己怎么能待三姐如此凉薄?!!
而万脩的话,却像冰冷的盐水,缓缓传入他的耳朵,缓缓淋遍他心头每一处的伤口。“马子张未来河北之前,河北以赵缪王刘元和真定王刘杨的实力为最强,紧跟着,就是我们太行铜马军,以及王朗的富平军。至于青犊、尤来、大枪、五校等大大小小的帮派,都只能靠后,零零散散分布在冀州各山头。然而,马子张杀过黄河之后,先败青犊,再败尤来,令河北各方势力惶惶不可终日。大枪、五校为了生存,只好汇合了青犊、尤来两支人马的残部,结盟自保。随后,他们又得到了宛城那边某些人的授意,共推孙登为盟主!”
“刘玄没被王匡推上帝位之前,干的就是替绿林军联络天下英雄的差事。他这么做,也算轻车熟路!”严光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每个字,都说在了点子上。
“的确如此!当初,当初真该把此人丢给吴汉碎尸万段!”万脩想起往事,后悔得连连扼腕,急促呼吸了几口山中的冷风,才平复心情,继续说道,“至于那王朗,也是走了狗屎大运!马子张击败青犊和尤来后,立刻调转枪头,攻打刘元。当时,刘元兵多将广,马子张纵然是过江猛龙,照理也不该去捋这虎须。当时,万某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岂料,他居然又胜了!竟以区区不到万名士卒,在富阳关击溃了刘元的十万大军!”
“好!”铫期抚掌大笑,“子张兄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猛将!”
“不愧是马王爷!”
“马王爷带的是咱们昆阳大捷时的老兄弟!刘元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刘玄那厮,也就拉拢一些狐狸野狗般货色,人再多,也抵不上马大哥一个!”
……
王霸、臧宫等人,也个个喜形于色,都深深为马武的骁勇善战而感到自豪。
唯独刘秀,心脏处的痛楚宛若涌潮,一波过后,又是一波。
马大哥以身犯险攻打刘元,其实是为了震慑刘玄,确保他的周全。对此,他心知肚明。
然而,越是心知肚明,他越是难受。当时,正值他奉旨成婚。而辜负的人,正是马子张的亲妹妹,已经陪伴了他整整八年的马三娘!
“马子张虽然神勇无敌,但他这样做,却让那奸诈狡猾的王朗占了个大便宜!”根本没注意到刘秀的脸色,万脩又喝了口冷水,继续大声补充。
“马大哥怎么了?”刘秀心中的痛楚,顿时全都化作了担忧,一把拉住万脩的胳膊,大声追问。
“文叔放心,马子张没事儿,绝对没事儿!”万脩被抓得胳膊剧痛,赶紧挣扎了一下,快速补充,“马子张虽三战三捷,但他本身,以及手下将士,也都疲劳至极。当他击败了刘元,准备乘胜追击之时,竟被王朗的人从后偷袭。马子张大怒,立刻反身去迎战,结果虽然又胜一场,不过,这次却是惨胜,更帮了王朗一个大忙。”
“那王朗派出大军从后面偷袭之时,自己则带人绕到前头,救下了身受重伤的赵缪王刘元。等他带着刘元回到了邯郸,立刻便成了刘家的座上宾,邯郸的大功臣!再加上他本是相士出身,既会装神弄鬼,又巧舌如簧,很快,便唬的刘元的儿子刘林,以及邯郸最大的豪强李育。邯郸的一些地方豪杰,更是对他信赖有加,甚至相信他就是成帝的嫡之,刘子舆!然后过了没几天,刘元就稀里糊涂死了,王朗就变成了邯郸之主!”
“啊——”先前还为马武战绩而开心的众人,一个个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玩”法。明明吃了败仗,居然还可以凭借阴谋诡计,夺了别人的基业,刹那间脱胎换骨。
“哼,阴谋诡计得来的基业,有什么好羡慕!无异于沙滩上起高楼!看似金碧辉煌,一场大风吹过,就要墙倒屋塌!”邓禹忽然手拍石案,大声点评。
众人又是一愣,迅速将目光转向这个年龄最小的同伴。特别是朱佑,干脆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扯住了此人的胳膊,“仲华,你莫非有了办法对付他们?赶紧说,别耽误功夫!当年在太学时,就数你主意多。卒业之后你又跟在严尤身后执弟子礼多年,想必将他的一身本事,也学了七七八八!”
“仲先兄过奖了,邓某只是不愿意在这山洞里唉声叹气而已!”邓禹笑了笑,刚刚长出绒毛的嘴角,微微上挑,“王朗以前怎么耍弄阴谋诡计,咱们管不着。他的那些本事,咱们也学不来。但是眼下,既然咱们到了河北,就轮不到他和孙登两个继续嚣张。且不说文叔那里,还有一个大司马的虚职可以利用,咱们手头的弟兄加起来,也有三千余众。就是咱们眼下一无所有,也该把握住时机,先找个地方站稳脚跟,而不是空在这里,羡慕别人的好运!”
“那是自然!”众人闻听,脸上都带出了几分讪讪之色,纷纷拱手。
“仲华,你有办法,不妨现在就说出来。”刘秀的精神,也迅速振作,笑着向邓禹点头。
“万大哥,你是说,孙登成了青犊,尤来等部的盟主?”邓禹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命令,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万脩。“那么,附近可有原本归属于孙登的地盘?守将是谁,本领如何?”
“这?”万脩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沉吟了好半晌,才低声做出了回应,“离这里最近的齐县和井阳,原本是青犊帮的势力范围,自然算是孙登的地盘。至于守将,董珂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万某不太清楚,但是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探听!”
“不必了!”邓禹笑了笑,用力摆手。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向刘秀,“文叔兄,孙登既然每逢危险时刻,都选择弃军而逃。以他的秉性,这会儿断然不敢留在齐县和井阳等死。而其他各方势力,眼下还未必知道孙登已经战败。咱们不快马加鞭去取了两县,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