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另一个春末的夜晚,俄林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到周围异样的寂静。?
他仍能听到风掠过树梢,听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头花豹出低低的吼声,然而那些声音仿佛隔着迷蒙的雾气,又仿佛他一半的意识仍沉在梦里,并未完全清醒。
心底有种隐隐的悸动,唤起遥远却从不曾遗忘的回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家中,站在沉沉的夜色里,看见那块刚刚立起不久的灰色石碑前,一点如雪般的白。
夜晚巡逻的精灵似乎毫无所觉……而俄林并不意外。
走过去的时候,耳边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那声音比他的脚步声还要大得多,且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敲出他从未听过的鼓点。
他早已听说过人们满怀敬畏地加在那个名字之前的称号,然而它所代表的神圣的光辉,与他记忆里雨后森林的气息和跳跃在水珠、白和蓝色双眼中的阳光相比,却似乎不那么真实。
是的,真实。即使近百年的时光模糊了她的面容,那个暮春午后的记忆却依旧真实而鲜明,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回望里,渐渐酝酿出一种隐秘的芬芳,难以分辨,难以描述……更不可能诉诸言语。
然而站在她面前,那些复杂难明的情愫,翻腾喧嚣的暗流,却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仿佛暴风雨后的湖面,泛起的沉渣和卷入的杂质都缓缓沉下,恢复曾经的澄澈与平静。
这不是一朵会独属于他的花……而是能容万物生长和凋敝的森林。
淡淡的惆怅与失落从心底掠过,微风般吹起一点涟漪,但当费利西蒂向微笑时,他已经能够从容地点头回应,仿佛面对相识已久的友人。
对于一位圣者而言,他表现得大概不够恭敬,但显然,谁也不会在意。
岁月到底在费利西蒂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眼角细密的纹路连柔和的星光也无法抹平,开始松弛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体态亦不复昔日的轻盈。但作为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类,她看起来不过中年……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奇迹。
而她的眼睛依旧年轻。当她微微眯起双眼,闪耀在其中的光芒活泼得像一尾谁也抓不住的鱼。
如梦般沉静的夜色里,有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费利西蒂的目光重新回到灰色的石碑上,神情平静又专注。
精灵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他的信仰本不该如此轻易被动摇,但此刻,那神圣的符号却莫名地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生冷与突兀……仿佛它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突然急切地想要解释。他想要告诉她这个看似陌生的符号如何古老,它如何在精灵们渐渐沉寂如死水本的心底激起某种难以形容的热情,当那奇异的音节回响在林间,无尽的狂喜和满足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轰然而至,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就在那里……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之中,缠绕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而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它的名字……他们最初的呼吸和最后的救赎。
然后他意识到那份急切中隐藏的恐慌,就像狂喜之后偶尔闪现的空虚与迷茫。他没有出口的解释不是为了让她明白……而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有什么问题吗?”
最终,他像许多年前一样轻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呢。”费利西蒂叹气。她并不掩饰她的疲惫与无奈……但她唇边的笑意也同样真实。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她问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是的。”精灵回答,没有问她到底是哪一句。
“那么……”她微笑,“也许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一次,这句话,确确实实是对他说的。
那让他简单的回答变成了某种承诺……那让他在身不由己地卷入混乱的洪流时仍竭力保持着一份清醒。
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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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很难改变。”他低声告诉埃德,“我们原本并不打算回到南方的森林。格里瓦尔的精灵们即使能够接受一位‘新的神祇’,也很难接受把他当成唯一的信仰。我们更不希望被当成安克兰那样的渎神者……”
直到此刻,他仍试图让他们的冷眼旁观听起来情有可原……事实上,他们并非没有感觉到风暴将至,却更愿意躲藏在那片小小的天地里,等待雨过天晴,尘埃落定,然后像从前一样,继续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
偶尔俄林会想起,祖先们那么坚决地离开格里瓦尔,似乎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这样生存……可那么遥远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何况,他不过是……如此平常的一个精灵而已。
两个月前,一位来自格里瓦尔的精灵出现在鹿角森林,声称他是银叶王的使者。
漫长的时间里,鹿角森林迎接过许多位这样的使者。几百年前,诺瑞安也曾派来自己的弟弟,试图说服鹿角森林的同族回到南方温暖的故园,共同抵抗人类世界的侵袭。即使最终被拒绝,那位身份尊贵的精灵也只是代表诺瑞安礼貌地表示了遗憾,并没有强求什么,甚至留下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而这一次,新的使者所带来的“礼物”,却全然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作为被推举而非依靠血统继位的领,帕纳色斯年轻却沉稳,很少表现出过于强烈的情绪,但那一晚,他的吼声骤然响起,宛如受伤的野兽带着惊惧与愤怒的咆哮。
那风度翩翩的使者飞鸟般从半开的窗口掠了出来,紧追在他身后的是帕斯色斯破空的匕。
看似瘦弱的使者动作异常敏捷。他轻易而举地躲开了匕,回身站定时唇边挂着轻蔑的笑意,装饰华丽的细剑已紧握在手中。
“没有规矩的野人。”他冷冷地开口,“肮脏的矮人也不会这样对待一位使者。”
“……如果你真是什么使者的话。”
帕纳色斯回答。
他站在门边,脸色阴沉,腰腹间一片深色的痕迹缓缓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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