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真把那块水晶吃下去。最后,三块都落到了埃德手里。
事实上,埃德手里不止这三块。除了伊斯扔给他的那块紫色水晶,他还有一块从悬晶界捡回来的,最寻常的无色水晶。小小的一簇,像是从岩石里开出的花,透明的花瓣里沉了一团团灰绿色的丝絮,却并不显得肮脏浑浊。
那个世界里悬挂在半空的水晶其实大半也无色,大小不一,形状却很规整,一条条近乎完美的六棱柱反射着绚烂的光芒,犹如梦幻……也着实让人眼花。
它们的排列似乎循着某种规律,但埃德没有时间去研究。当时他并未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水晶,毕竟“悬晶界”这个名字的由来,和那些与这个世界的水晶别无二致的形状与颜色,都给了他既定的印象。
可现在,当有时间对着阳光仔细观察,感觉着蕴含其中的力量,他渐渐意识到,这东西与这个世界的“宝石”,恐怕并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宝石是珍贵的法术材料,是因为它能比任何东西都更稳定和大量地容纳魔法之力——它是个完美的容器,但它本身并没有力量。
可他手心里这绿叶般一小小的一块,这被另一个世界的人毫不吝惜地送给一条小龙作为食物的宝石,却像是……拥有生命。
它的力量在流动……在生长,像一片从仙人掌上掰下来的嫩芽,即使脱离了本体,变成了碎片,亦并未断绝生机。
它的力量并非被谁注入其中,而是天生的。
即使是他捡到的那簇最不起眼的水晶,也不是一块无生命的石头。
“也许这些水晶在悬晶界其实是一种植物?”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伊斯,“它们从地里长出来,吸收那个世界的力量,就像植物吸收阳光与水……记得吗?那里的‘泥土’硬得像石头,长出来的草都能在我脚上扎个洞,但有动物会吃那些草……也许萨兹人的食物也就是这些水晶?”
所以他们才对娜娜抱着石头啃一点也不惊讶。
伊斯随手拈起一块水晶,在指间绕来绕去地玩着。阳光透过水晶,把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投在地板上,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据说很久之前,这个世界的宝石也拥有生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你所说,就像植物一样生长……也会像植物一样崩裂死亡,成为其他生命的养料。那时候万物有灵,岩石里也能生出灵魂,古老的树木能开口说话……那时候这个世界混沌野蛮,却生机勃勃。但那是……在我所继承的所有记忆开始之前。”
埃德微微屏住了呼吸,紧闭双唇。伊斯平静的语气里有种……分外沉重的东西。他几乎能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会告诉他是因为精灵,矮人,因为所有神造之物的出现,才让这个世界变成了现在这样……才让真正的造物者的后代无处可去,无法生存。
他已经听过了许多次。他明白延续了千万年的怨恨难以改变,明白身为一条龙必然的立场,却还是渐渐生出一点委屈。
他并不想听他的朋友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你们根本就不该存在”。那真的让他很难受——也许他该让伊斯知道这个。
“……据说那时连我们都能‘吸收阳光与水’……吸收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力量。那时候我们并不只吃肉,也并不喜欢收集黄金,宝石,各种魔法物品……”
伊斯停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想起了什么。阳光把他照得轮廓都有些模糊,美丽,却突然没了生气,像个不真实的影子……像与他隔着遥远的时空。
埃德突然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抓住他,但当伊斯回过头来,那一点让他心慌的感觉就消失在他苦涩的笑容里。
“那时候,我们其实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说,“我们或许至少可以与你们相安无事,就像阿佐拉人……像半人马与努亚人那样相安无事,或者让我们的血脉和信仰得以融合,让所有的生命与力量如溪流入海,回转不息,像从前一样……或许能比从前更好。”
——生命如水流转不息。
埃德怔怔地想着。
微如雾霭,宏如江海,永在你手心……这祈祷词到底从何而来?
“星燿并没有说错。”伊斯仍在继续,带着微微的沮丧,“我们固执,任性,骄傲,自私……我们有她所有的缺点,却没能继承她的慷慨与包容……”
“……为什么呢?”埃德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伊斯疑惑地皱眉。埃德心中模糊的疑问却变得更加清晰。
“为什么呢?”他直起腰来,目光灼灼,“她不可能刻意把你们创造成这样……娜娜也不是这样。”
“你是睡前故事听多了吗?”伊斯无奈地把那块水晶扔回给他,“你不会是觉得有什么恶魔在我们耳边私语,让我们心底的恶意无限制地蔓延出来,渐渐也变成了恶魔……龙可并不那么容易被左右。”
可如果有谁在漫长的时间里隐藏于暗处,煽风点火,将小小的矛盾一点点堆积成难解的仇恨……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埃德吞下了他并不确定的猜测,与伊斯讨论另一种可能。
“我仔细看过了费利西蒂的手记。”他说,“她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尤其是在发现那个法阵可能是个陷阱之后……但她去过的那些世界,应该有不少都像悬晶界一样,有极其充沛的力量。而她所说的印记……”
他在桌面上画出菲利脖子后面的那个符号,谨慎地并没有画全。
“法阵上有这个符号,我不知道和她所说的印记是不是同一个。”他说,“但菲利……”
“……能在半死不活的时候自动吸取别人的生命。”伊斯听懂了,“所以,那个法阵,也许可以从它能连接的世界里吸取力量——听起来不是挺好的吗?”
埃德苦笑。想到这个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也控制不住地心动……但这一点也不好。
“不是‘吸取’。”他说,“是偷。就像快要饿死的人去偷别人家的面包,也许情有可原,可到底是错的。尤其是……在我们不知道要偷多少才能活下去,而被偷的人是否会因此饿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