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的轻纱遮掩着窗外的天色,但破晓的光还是微微地洇了进来。那无边无际,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在这一刻,终于开始消退。
莫七颓然坐在一角,一边看着时未寒佝偻的背影,一边不断依靠旷武阴阳诀来修复损耗的身体。虽然自己并未和弑神君有太多惊人的交手,可是那个人啊,深不可测的实力,几乎让他精力交瘁,每一次都仿佛是搏命。那个人若是真想杀自己,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的。何况那个人还和自己的父亲有一段不小的夙愿,这让莫七更加地心绪难平。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渴望知道父亲和母亲的过去。尽管他未曾感受到他们的呵护,他们的吻,他们的拥抱,可是这种浓于水的血脉,还是让他忍不住全身颤栗起来。
时未寒忽然回过头来,眼神有些寂寥的看着莫七,“幸好你在,要不然艳艳此刻已经是死人了。”
莫七摇摇头,“她……怎么样了?”
时未寒眼中滑过一丝忧色,也摇摇头,“很不好。你现在看到的,是她缩体蓄魂的状态,这是她的功体。这种功体可以最大限度减少生命的消耗,让力量完全积蓄储存起来,自然修炼也就事半功倍,同时也是一种极好的自我保护机制。但是她的全身骨骼全部都碎裂了……”
他说着,指尖轻轻抚过明艳艳瘦小干枯的身体,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不出半个月就会衰竭而死。就是神,也救不了她。”
莫七黯然。从整个晚上的情形来看,弑神君,秋铭,顾菲菲,白渡飞这些人完全是一起的。同样,秋月赋以及白雨薇也必然是同一阵列而且是高层的人物,他们有着隐秘庞大的计划,并且是针对界盟之都。他们有着重要的东西在明艳艳的手中,所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夺回来。那么,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知道了那个东西,也就能窥探他们的计划。但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的力量太过渺小。可他又不甘心,看着白雨薇一步步滑向深渊,明明很想伸手去抓她,但却够不到。
“你一定很好奇。有些事情,我没有对你说。但你没有问,也让我更加不安。你今晚看到的一些,或许--”
时未寒有些隐晦的话被莫七忽然打断,“无论我看到什么,我们是兄弟。”
时未寒抬头盯着莫七,疲惫潮湿的眼中是感动的光芒。
“好。关于我身体的事情等以后再详细告诉你,现在我想和你说说,六年前的事情……”
六年前,时未寒第一次来界盟之都,年少正盛,意气风发,认识了同样年少不羁的秋铭--秋月赋的堂弟,以及明艳艳。那个时候的明艳艳,真的是艳光四射,火辣的身材,明媚的笑容,洒脱的性格,这一切都让时未寒深深着迷。他们三人逛遍了界盟之都,一起醉酒,一起醉卧街边,到天明。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光,之后,时未寒故意撇开秋铭,单独和明艳艳约会,而明艳艳也欣然接受。两人在花开似锦的巷陌漫步,他说岩域的壮丽美景,她聊雷域的奇诡变幻,从古到今,细数三千风流人物,两人话倍投机,都觉对方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于是在一个星光熠熠的夜晚,时未寒第一次捏住明艳艳的掌心。就算他胸有天下之才,豪情胆气纵横捭阖,那个时候却也是湿透了掌心。明艳艳却大方的反握住他的手掌,两人第一次颤抖却又甜蜜地拥吻在了一起。
我从未瞧上过什么人,时未寒,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你若爱我,我便一生都付与你,你若弃我,我当一世都鄙视你。
我若弃你,伤你,便连猪狗也不如了。我有了你,这世间什么都不想要了。
可你不是说想要在天罡武界中夺魁么?
是啊,多年苦修,总希望能一展所学。但我不是已经夺了魁了么?
嗯?
那么多人喜欢你,爱慕你,你却花落我心,我这不是夺了爱之魁么?
油嘴滑舌……
这是两人那晚最甜蜜的对话,却成为了日后心碎的畿语。明艳艳是一个鬼灵的女孩子,她和天下所有女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喜欢试探,试探自己爱的人是否言行一致,一如初衷。于是,她动用了自己的功体,变成了另外一个又老又丑的侏儒驼子,然后和时未寒秋铭他们一起开始了天罡武界的征程。她想要看看,当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心爱的人会不会认出来,会不会心有灵犀地窥破她的心思和伪装。但事实却是,男人永远禁不起试炼。
明艳艳扮成的丑驼从头到尾像是跟屁虫一般,始终跟在时未寒左右,这让他已经有些不耐。在最惨烈的一关里,为了能够杀出重围,获得进入夺魁空域的名额,他在秋铭的挑唆下,重创了明艳艳扮成的丑驼,并且直接毁掉了她的界脉。其实秋铭早已经看出来丑驼就是明艳艳,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当明艳艳散去功体,露出真身的时候,时未寒整个人如遭电击,他看见明艳艳看着他的眼睛,是那么寒冷而绝望。那个时候,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们三个有实力争夺最后冠军的选手,秋铭对恍惚的时未寒发动了突袭,虽然没有杀了他,却也让他失去了前进的可能。并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那之后,明艳艳就离开了界盟之都回去驼谷,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永生永世也不要见到你!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时未寒守在昏迷的明艳艳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懊悔和自责让他从当初的意气少年,沉淀为现在的淡薄之人。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多留心一点,多在意一点,也许也会发现那是明艳艳啊。秋铭可以看出来,为什么我却不能?夺魁的欲望让我蒙蔽了双眼啊!我亲手毁掉了她引以为傲的界脉,也毁掉了我们的一切……这六年来,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想要忏悔和弥补却不可得。我曾经想过去驼谷找她,哪怕是受千般万般折磨,只要能见到她,求得她的原谅也好,可是最终……无颜以对。”
这个平日里惊雷炸顶都不苟颜色的男人,脆弱溃败的一塌糊涂。
“可是,你对胜利的渴望并没有错啊,错在那个秋铭,居心叵测,一手酿成悲剧!”
莫七替时未寒说话,时未寒却摇头,“最后铸成大错的人终究是我啊!现在,上天又一次将艳艳送到我的眼前,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让她活着!”
莫七默然,“那……你准备怎么做?”
“立刻带她去药宗,如果不行,就去驼谷。听说驼谷的天残,地缺和人疾三位名驼是艳艳的师父,他们有一种秘术,叫做魂嫁。简单的说,可以用我的灵魂作为代价让逝者重生。”
时未寒的脸一半阴影一半光明,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波澜的情绪,平静地就像是说芝麻粒的小事情,无关痛痒。
“大哥……”
莫七心下咯噔,还想再劝一劝,可是时未寒抬起头来,赧颜一笑,“抱歉了七弟,原本应该替你加油鼓劲,看起来没有办法了。希望你能有好的表现……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如果我们还有缘分,终有一天,还会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莫七只觉鼻头一阵酸麻,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他深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不点头,也不摇头,他静静地看着时未寒那么轻柔地将娇小的明艳艳抱在怀里,像是父亲抱着女儿一般,看着他走到门口。
“对了。”
时未寒转过身来,食指轻轻一弹,一块木制的八卦牌落入莫七的掌心,“这是我随身的信物,日后你若是去奇云宗,可以凭此物畅行,亦算是我这个大哥给你的一些福利吧。”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目光静静看着莫七,两人隔了不到一丈的距离,一个背着光,一个迎着光,细小的尘埃就在两人之间的光线里畅游着。他们两人静谧的不像是两个活体。
“不要想去追查什么,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忘了昨夜发生的一切吧,就当……是一场梦。”
莫七看着时未寒消失在眼前,房间里重又恢复了沉寂。窗外又是明媚的一天,来往船只的破浪声,远处殿宇的钟鸣声,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停止运转,也不会因为昨夜的杀伐悲伤而黯淡。
你可以为了救明艳艳不惜付出灵魂,我又为何不能为了救雨薇,付出所有乃至生命呢?
大哥,我们……是一类人啊!
莫七站在楼顶,眺望着四通八达的河道上,那一袭白影,他有些孤独,有些落拓,可是他终究拥抱住了他日夜思念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放开了。可是自己呢?白雨薇也好,叶馨也好,他觉得自己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再触及她们了。
念及此,一行清泪终是滑落脸庞。他挥挥手,对远处的背影告别,也是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