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寺里,散了班之后,李若谷对徐平道:“都漕来西京也有些日子了,我一直公务缠身,没有前去转运司拜会。多有怠慢,都漕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徐平面色平静地道:“留守如此说,岂不是折煞在下?我自到洛阳,与前任交接公事也是杂事缠身,一直想着到府衙拜见留守,只是没有抽出时间来。”
李若谷笑了笑,指着前方道:“今日正好相见,那里有间净室,我们过去喝杯清茶如何?”
“在下正有此意。”徐平答应,随着李若谷向净室走去。
洛阳城是西京,官员在这里分司众多,跟京城一样是要站班的。虽然皇帝不在这里没有常朝,但却有五日大起居,而且起居的拜表还要送到开封城皇宫里让皇帝亲阅。
洛阳官员站班的地点就在这长寿里,在香案上摆拜表,再拜即罢,仅是仪式。
既然有站班,就有班次。今天是徐平第一次在洛阳城里参加五日大起居,因为李若谷的本官高于自己,徐平主动站在了他的班次之下,还是跟平常一样以李若谷为。
这一个小动作,赢得了李若谷极大的好感,才主动上来攀谈,并邀徐平饮茶。
以前长寿寺站班生过御史台长官和河南府知府兼知留守司公事争班次的情况,为此朝廷专门下旨,洛阳官员班次以知府为。
但是,这旨意里是不包括转运使的。
到了这个时候,徐平才真正明白,赵祯为什么在临行前把自己升为龙图阁直学士,不想让自己居李若谷之下的意思。转运使司的衙门在洛阳城,虽然没有监察河南府知府的权力,但是在钱粮上面,依然是河南府的上一级。而且不监察知府,但对河南府的施政民生还是有监督权力,职权怎么说也是大过河南府和留守司。
知河南府兼留守司公事的一向都是元老重臣,所谓“河南大尹头如雪”,转运使司和河南府衙同处一城,不可避免地便就有以谁为尊的问题。从职权上说,转运使司的权力无疑更大,但从地位上说,一般河南府知府都高过转运使。
这样便出现一个问题,长寿寺五日大起居站班,以谁为?
以前的折衷办法,便是京西路转运使基本不在洛阳城,都是在地方巡视,转运司衙门只有一员副使或者判官主持日常事务。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存在跟知府争班次的问题。
徐平显然不想遵循这个旧例,他要在洛阳城里做很多事情,隐隐就跟李若谷对立起来。
转运使作为监察官员,如果巡视地方,不允许地方官出城迎接,住处都是在驿馆,不允许住到城里。甚至带的随从仪仗,除了跟着自己做事的公吏,也以地方为主。徐平未接任前,不受这规条的约束,州县官员都是迎出城外的,惟有河南府李若谷例外。
李若谷不仅是没有自己出城迎接,而且也不跟郑州陈尧佐那样,连下面的通判和知县也一样没有出城相迎,就像没有这个人来一样。徐平入城之后,河南府下的官员也没有人到他住处拜访,更不要说给他摆筵接风。处处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河南府虽然是在京西路治下,但这里跟其他州府不同,转运使是管不到这里的。
李若谷不理自己,徐平更加不会主动去拜会他。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更是关系到以后以哪个衙门为主的问题。徐平可以低头,但让自己属下的人怎么办?
到洛阳城有些日子了,没与王雍交接之前,徐平不管公事,一切平静。交接之后,洛阳城的官场便就有暗流起来,所有的人都盯着这次大起居。同样是龙图阁直学士,转运使的权责更重,徐平会不会与李若谷争班次?
最终徐平没有争,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让好多人心里失望。
五日起居是以留守司的名义,李若谷是留守司的长官,徐平不争的原因是基于此。但班次可以不争,以后的权责还是要分清楚的,河南府不可以成为转运使司管不到的地方。
进了净室,徐平和李若谷落座,寺里的人送了茶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喝了一会茶。
李若谷把茶杯放下,对徐平道:“都漕年未到而立之年,而膺此重任,职到直学士,真是年少有为。如老朽这般,实在是难以比拟。”
“留守说得过了。官职高低,无非是圣上恩典,我等为人臣子的,只是用心做事。转运使一路漕宪,祖宗时用人向来不论资历,年高年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李若谷呵呵笑了两声,对徐平道:“都漕到京西路来,不知以何事为先?我听人说,要开引洛入汴的河道,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抬起头看着李若谷,正色道:“留守所说不错,正是要开引洛入汴的水道。但是现在有一难处,若是从上游引水,截了洛河水源,则洛阳城的水运不再,而且城里的百姓生活也受影响。洛阳园林天下第一,城里百姓多植花木,少了洛水滋润,只怕盛景难以维持。”
李若谷沉默,想了一会才道:“依都漕所说,要如何做?”
“隋唐时候,洛阳城为天下之中,东南漕运都是运到这里,供应王城。那时洛阳城中及四周都有旧漕渠,只是晚唐五代离乱,漕渠淤毁,河道变幻不变,伊洛水过不几年就泛滥成灾。若是现在想省事,便就开渠从洛水上游直接筑坝引水,使洛水不再过洛阳。但我不想清了汴河,枯了洛阳,留下身后骂名。所以,现在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洛阳城周围的水道,清理旧漕渠,并加深加广。”
李若谷皱了皱眉头:“都漕到洛阳也有些日子了,该知道河南府的现状。洛阳城里有皇宫,下边县里有皇陵,百姓赋役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开沟治渠?”
“我兼着提举京西路河渠、桥道事务,此事由转运使司统一协调,河南府只要从旁协助就好。无论钱粮人力,必然尽量少从河南府出,留守不须为此担心。”
李若谷的眉头皱得更紧:“都漕,在河南府开渠,自然是以河南府为主。转运使司只要定下规制,说清楚让我们如何做就好。河南府是京府,不好跟平常州军比,若是事事都要转运使司来管,好多事情都不好做。”
徐平轻轻笑了笑:“可是,把事情交给河南府,能够办好吗?”
李若谷沉默。河南府顶着偌大个名头,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整理河道谈何容易?引洛入汴的河道,按说大部分都在河南府之外,便最难的,其实还是在河南府治下。
过了汜水县,就是在黄河滩上挖沟,规划也好规划,工程也简单。但汜水县以上,汜水与洛水的那一小片分水岭山川破碎,地理复杂,工程要麻烦得多。更重要的是从沙沟引水,便就要保证那里的水量充足,而且要稳定。现在洛阳城里的河道多年洪水泛滥,根本保证不了水量的稳定。到了旱季河道宽广,水深不足,到了雨季又水量过大。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洛阳城的上游把洛水截住,重修堤坝河道,把洛阳城绕过去。
洛阳是因洛水而兴,把洛水从其他地方引走,这座千年古城后果可想而知。徐平实不想做一任转运使,在一个地方留下千古骂名,所以不想用这方案。
但整理洛阳及周围的河道,必须要河南府主动配合,不可以用种种借口拖后腿。
几事有一就有二,这次河南府把自己的权力交给转运使司,那么以后自主权便就会被步步侵蚀,李若谷如何甘心?
但让河南府自己修治河道,这种事也就是想想,根本不可能。现在洛阳皇宫都维持不了,房子都塌了快一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去开沟挖渠?
见李若谷不说话,徐平又道:“留守,河南府现在是如何情形,你比谁都清楚。我即使把权放给你们,不说去新挖河渠,就连洛阳城里的河道,只怕也整治不来。如果整条引洛入汴的水道都修好,但却因为河南府办事不力,从洛河引不出水来——那样的后果,河南府也难承担吧?此次修渠,我已经奏举郑州陈相公提举汜水县以下河段,依着陈相公的脾气,他挖好了河道却没有水——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陈尧佐的脾气又如何?他一个郑州知州,难道还能管到河南府来!”
听徐平用陈尧佐来压自己,李若谷心里不快。论官职和资历是陈尧佐老,论地位现在自己还高过他呢,他想压自己一头还差点。
徐平微笑不语,自己何必跟一个老臣打嘴仗?有本事你就把修河的事接下来。
说到底,河南府缺钱、缺粮、缺人,这么一项大工程,想接也接不下来。李若谷如果真敢夸这个口,那就是拿着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了。而且不仅是他自己,整个河南府的僚佐都要跟着他倒霉。
徐平认准了,李若谷不敢开这个口。
(备注:河南府不受京西路转运使的监督基本是肯定的,但河南府衙跟转运使司的关系却很复杂。真宗朝之前,河南府很多时候不属京西路,跟开封府一样是独立的京府。真宗朝之后隶属关系确定下来,但依然有很大的独立性。总的趋势,就是洛阳在全国的地位越来越不重要,河南府的地位也跟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受京西路转运使的辖制。而京西路转运使到底是不是常驻洛阳,也很难理清,大部分史料都指出河南府是京西路州,转运使应该是在洛阳的,便也有是洛阳只是转运使别司,应该是不同时期的情况。书里不可能完全理清楚,基本是一个还在互相争权利的状态,算是一个折衷的设定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