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徐平坐在校场旁边的案后,看着贾逵带队与对方厮杀。
越是离着秋后近,徐平就越是觉得心里没有底,他总觉得军制改革还缺点什么。最明显的就是军队各级编制还是定不下来,总觉得不合适。当然,徐平可以根据大家的提议定一个看起来合理的方案,但却觉得说服不了自己,讲不出个道理来。
事务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战争也是一样。
这个年代文人谈兵的极多,是中国历史上兵书出炉最多的时期之一,朝廷组织编写的不算,文人自己编的兵书就有很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一是徐平的同年阮逸根据历史资料和自己的阐述发挥,托名李靖所作的《李卫公问对》。这书总体是他从各种历史资料中辑录出来的,大致还是代表李靖的军事思想,毕竟这个年代李靖的兵书流传下来的还有。再一个就是科场不得意的梅尧臣,重注了《孙子兵法》。徐平前世《孙子兵法》比较全的版本一般是《十一家注孙子》,梅尧臣就是十一家中的最后一家。
此时这两本书都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其中的一些篇章徐平已经看过。作为年少有为的边帅,一些有志沙场的人会把自己的著作寄到秦州来,托名请徐平指教,实际上是想谋一个进身之阶。这是常事,历史上梅尧臣跟范仲淹从亲密朋友到翻目成仇,导火索之一就是范仲淹作帅臣之后死活不肯招梅尧臣入幕,欧阳修从中斡旋都没有用。
现在梅尧臣的心情还没有那么迫切,他叔叔梅询还在是一,再一个他跟徐平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密切,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思。梅询年少的时候喜谈兵,梅尧臣是受叔叔的影响,对军事感兴趣,多次科举不中,让他的心思动到军功上来。当年元昊的祖父赵继迁在灵州叛宋,梅询便建议太宗皇帝,联络河西六谷蕃部侧击党项,并自请出使。有这一个渊源,梅尧臣同样建议联络青唐唃厮啰,背击党项。
讲真话,现在徐平的选择跟历史上范仲淹的选择一样,也不会招阮逸和梅尧臣到秦州来。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双方的思想不合。这两个人都到写兵书的地步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徐平军制的改革和军事思想很难得到他们的认同,招人来是做事的,不是来争吵的。
这两人的兵书是很优秀的著作,足以跟先秦诸家的兵书列在一起,但书是如此,时代却已经变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战争早已经不是先秦时候的样子,大的原则有意义,一些细节就大相径庭。历史虽然有反复,但残酷的战争还是使战争实践不断向前,特别是晚唐五代一百多年的混战,催生出了很多实践经验,徐平不需要再走回头路。
最重要的问题,战争已经发展到了必须要总结客观规律,按照战争本身的客观规律去改变制度,改变组织形式,改变战斗方式的时候,古典兵书意义已经不大了。
太宗时期对外战事不顺,为了掌控军队,出于控制的目的对军制多有变更,使宋军的军制相对于五代出现了倒退。过去了几十年,不管文武,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为尊者讳,不好讲出来罢了。历史上再过几十年,太宗对宋军军制的变革,破坏大于建设就会成为朝野共识,文武讨论就差直接说太宗是军事白痴了。
徐平现在要做的,是让军中多多演练,特别是对战,从中把失去的客观规律再总结出来。只有掌握了战争的内在规律,才能做出正确的先择,而不是平空想象,空发议论。
贾逵现在是都头,目前编制中最基本的战斗单位,徐平从基本做起,这几天一直观看都一级的对战。贾逵的排兵布阵很有意思,他总是把部队分成三个部分,自己带中军,与前军一起,或进或退,中军总是粘住前军的。
徐平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感到已经有些摸到了这基本战斗单位的作战原则。
与前军粘在一起的时候,贾逵永远是处于稍微偏左的位置,而前军永远偏右。随着战斗的进行,前面慢慢就到了中军的正前方。而在这个时候,后军又开始偏左了。
看着贾逵带队不断地重复着这一过程,徐平突然一拍大腿,对身边的桑怿道:“我明白了!先前一直有些迷惑,最近几天看你们的演练,终于解了心中一个难题!”
桑怿有些摸不着头脑,对徐平道:“节帅明白什么?可是想到了对敌妙策?”
徐平摇了摇头:“对敌妙策哪里是这样空想出来的,我想通的是为什么军中会设左右虞侯。自古以来,军阵分九军、七军、五军、三军,兵书记之甚详,但最其本的是五军,前军、后军、左军、右军和中军,再简略一些就是前军、中军、后军。但军中设的却是左虞侯和右虞侯,为什么不是前、后虞侯呢?”
桑怿愣了一下道:“军中自来如此,却没有想过为什么。”
“因为右本就是前,左本就是后,左和右本就包含了前后的意思,才如此设置。五代乱战数十年,他们设左、右虞侯绝不是没有来由的,本朝军制数次变更,虽然留下了虞侯的官位,但却不再匣务,难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左、右虞侯之设,则两军对阵,不管本部有军队几多,必分为三军。右虞侯统前军,左虞侯统后军,主将自帅中军,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秀才你是带兵的人,想一想自己排兵布阵是不是如此?”
桑怿想了想道:“大略如此,只是却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只是军阵就当这样布置。”
徐平连连点头:“五代军头虽然大多粗鄙不文,但他们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官位设置从于实战,不是没有来由。实际上右军不一定在右,左军也不一定在左,但右军当敌正面,左军在后掩护总是不错。人大多是右手用力,虽然有善用左手的,总是不多,军阵之中不可能考虑他们。所以正面迎敌,必是在右,当敌的前军,归为右虞侯辖下,才是理所应当。后军为左虞侯所辖,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禁军中虞侯或是不设,或是虽然设了只是备位,作为官阶升迁而已,就失去了虞侯本应该有的作用。”
原因当然不是仅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太宗对军事无知且刚愎自用,最喜欢将从中御的把戏,把军中本来这一灵活性的设置给取消了。禁军出征,太宗经常给阵图,还要派人监视布阵,称为排阵使,使禁军的军阵成了死阵。大军阵势排开,很难移动,甚至到了十万、八万人的大阵,绵延数十里,一动就全军乱了。
从阵图上看,一切都很完美,敌人从哪里来,军阵怎么应对,不管怎么算都没有失败的道理,可算是万无一失。太宗皇帝对这阵图极是自负,被他称为“平戎万全阵”。惟一的问题就是,敌人不按你规划好的出牌怎么办?
(备注:五代和宋朝军队的右军实际上是前军,左军实际上是后军,根据战斗情况会做变化。当然是不是因为人善用右手才这样布置,只是作者的猜测和推理,读者不用太过当真。本书中涉及到军事部分,是参考《战略学》、《战术学》、《军事地理学》等正规的军事教材,和建国以来的军事文选,结合地理条件和当时历史记载做的推演,本就是理论上的想象。一切情节都是在这个范围的想象当中,请读者理解,不在这范围内就超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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