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37zw”他再一次重复,并且笑着看洞庭君,“你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你的儿子是螭吻,我早猜到了。我如今也变成了螭吻,以为你会想念你的儿子——以为你为他哭。”
“你想念他,为他哭,那么你有多么恨我这个杀子的仇人,就会有多么想念你那个被杀的儿子。这两种情感并非完全对立,它们之间是有微妙界限的。”
“因此刚才同你说那些事的时候,我便在用心学不停地暗示、引导你。一步步、一点点地削弱你心中的仇恨,放大你心中的悲悯。到最后……你会被我彻底催眠。你心里对儿子的怀念会彻底压过你对我的仇恨,于是你会将我当成九公子的替代品,最终不但饶过我的性命,还会加倍地补偿我。”
“这的确是,看起来违背常理、又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又不是不可能。爱上什么绑匪囚禁者的受害人更多,这是一样的道理。这是心学。”
李云心大笑起来:“可叹我的目标竟从一开始就岔了……你——压根就不是为你那个儿子哭!对不对?”
“哦。听起来的确是有趣的学问。”洞庭君垂下眼,伸手捋了捋胡须,“对。本君不是为他哭。”
“所以你也并不是很在意我如何变成了螭吻。”
“的确也不在意。”洞庭君平静地说,“同样也不在意你这心学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本君会好奇。唉……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晓得很多事情——譬如说人。一个孩童看见母亲用一根线和一块布制成了新衣,会觉得好奇,想要知道是如何做成的。”
“但这个孩童长大成了人,见识得多了——某天走在路上见一个人变戏法儿,从口中吐出一柄剑来……这件事比母亲制衣要神异得多。可他也不会好奇了。因为见得多,更晓得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事,不是人力可以穷尽探查的。古怪见得多了,也就不算古怪了。”
“所以你的心机,在本君身上可没什么作用。”洞庭君眯起眼睛,向湖底远处沉沉的黑暗中看了看,“本君不为他哭。他被封到渭水这一千多年里,一直将本君当做除不去、又深深忌惮的敌手。但本君对他也没什么情感……哦,实则有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本君流眼泪呀,是因为……你见到一柄扇子,想起一个女子,辗转反侧。你珍视那柄扇子,用它来寄情——可你喜欢的怎么会是那把扇子呢?那女子当初送给你的乃是一只玉瓶,你一样喜欢玉瓶的呀。”
“唉。但某天那扇子毁了,你流了眼泪。你说这眼泪是为扇子流的,还是为女子流的呢?”洞庭君叹息着,并且摇头,“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君为一柄扇子流眼泪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好。是我错。我哪里想到你有这样变态——把孩子当做想念孩子娘的道具。不过倒是可以理解……世俗中,见了孩子就想起某个负心人、然后迁怒那孩子的人也不少——你们都是变态。”
“这么说……你便是那位真龙的驸马爷了?看了那九公子,便想起那真龙。如今九公子死掉了,我总还是螭吻——是螭吻就好,看了我,也能想起那真龙,因而也不杀我。只是……龙生九子……”
李云心笑起来:“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大概还有八个同你一样的驸马爷吧?”
洞庭君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你倒是不怕死。但你又知道什么呢?你已经想岔了一次,如今又在想岔第二次。倒不如想一想本君为何会带你来这洞庭。”
“因为大概你真想要走,但又得要个人看家——这洞庭湖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大概也是因为那玩意儿,搞出来这些玩意儿。”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树林”,“到了如今这地步,洞庭君,说说条件吧。我现在的情势不大好,也许会挺乐意帮你的忙。”
这些话听起来狂妄。但洞庭君没有嗤笑。
反倒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阵子,才猛地抬头往西边深沉的湖水里看了看。看一会儿,才道:“此地不宜久留了。那些话,去红花城说吧。”
说罢也不理会李云心,飞身便往那骸骨丛林里走。
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跟上去。
之前他以为“白树林”是白色的水草、藻类。
结果却是蛟龙的骸骨丛林。
因而开始想……那“红花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想起曾见到凌空子“牧云”——这洞庭君,可是食人的。那么……白树林,乃是白骨林。这红花城……难道是一座缀着血肉的城市么?!
他随洞庭君在白树林里转来绕去,直入深处。大概因为那些骸骨曾经属于高等妖魔的身躯,因而即便不知在这湖底经受了多少岁月,仍旧着蒙蒙的白光。这使得这片树林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甚至李云心会觉得……仿佛身处精灵的丛林里。
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洞庭君在一根数十米高的脊骨前停了下来。
这根脊骨在林中毫不起眼,表面覆了一层淡绿色的藻。大妖魔低声道:“已到了。”
李云心便向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然而……
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微微皱眉,低低地嗯了一声——准备开始应对任何可能的圈套与袭击。
但在下一刻洞庭君向着另一侧让了一下子。
于是李云心看到一朵红花。
真的就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红花。你可以在春天夏天秋天的路边看到的那种、生长在野草丛里的,五瓣或者六瓣或者七八瓣的小红花。黄的蕊,有一片或者两片的花瓣有些微微残破。
这么一朵红花,指肚大小,怯生生地缀在一片水藻上、搁在那粗大脊骨的一道缝隙里。若不是李云心的目力好,若不是洞庭君往那边看了看……他绝对现不了这东西。
“这便是红花城。”洞庭君的脸上浮现奇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有陷入幸福往事中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也是本君的宫殿。”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宫殿”,便是指龙族的“龙宫”。
被信仰着的妖魔会生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行宫”来。倘若是本领高强的龙族,便会有“龙宫”。这洞庭君并非龙族,便叫做“宫殿”吧。
这最初的“行宫”因着妖魔愿望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李云心不清楚九公子曾经的行宫看起来如何,但他的行宫,便在他的这柄折扇里。而今他变成了真境的大妖,照理说行宫也变成了“龙宫”。他号称渭水龙王,到如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折扇看起来并没有变模样,李云心也不晓得自己那从“行宫”升级而成的“龙宫”里面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事儿没人教他。
他可以往折扇里来来去去放很多东西,但从没想要试试自己跑进去。
——比较担心一旦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儿出来,当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而眼前这朵红花……竟然便是“红花城”么?
红娘子冥婚时的排场并不小,随行数十虾兵蟹将。那样多的妖魔……便都住在这么一朵小小的红花、红花城中么?!
他看得略有些恍惚。洞庭君便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竟没有好好探查你自己那行宫?唔……如今改叫龙宫了,该是大变样儿。你这人倒有趣。怕水,偏成了龙族。敢在本君面前寻死道,却不敢瞧瞧自己的小东西——”
“哼,你也有趣。一个……大妖魔,偏生弄出来这么一朵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洞庭君竟仍不恼。
他仿佛没有听到李云心话里的嘲意,倾身向前触了触那花瓣。
“我为一尾红鲤时,曾有一个女子在溪水浅流处……摘了一朵红花掷于我身畔。而我感应此念,才开了灵智。”他转身微笑着看李云心,“你可知晓那女子是谁?”
李云心笑了笑:“化了人形的真龙?”
洞庭君哼着笑了两声:“你不知晓的事情太多,而又是你早晚要知晓的。若你明日能出得了我这红花城……唉,便说与你听罢!且随我来!”
洞庭君说了这话便往那红花上一扑,偌大的身形立时消失不见了。只余李云心孤身漂浮在这朵红花对面,身边是深沉的湖水。
此时大可远遁。但他看了看周围的骸骨林,放弃这个念头。
玄境的睚眦要杀玄境的昆吾子,还要大费周折、要洞庭君来助他——可见玄境击杀玄境也不是易事。
那离国的死鬼皇帝杀两个玄境、三个真境,还都没有杀光——活了一个被废掉雪山气海的回来。
而这里……这四千多具的骸骨,每一个都代表着真境以上的大妖魔,玄境更是不计其数吧?
只怕,比整个道统的玄境修士加起来还要多!
洞庭君被圈禁于此两千年……平均每年就要干掉两个真境、玄境的蛟妖。而他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他得出的印象、所有人对于他实力境界的估量,可能都是错误的。他如今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吧。
在这样的自信面前,他可不能逃。
那是愚蠢又懦弱的选择。
洞庭君没有说如何进“红花城”,但想来并不困难。李云心试着用灵力去感应,很容易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像是灵力构成的旋涡,又像是时空出现了紊乱——这是熟悉的感觉。他也是如此将其他东西收进自己的行宫。
他不再犹豫,略一皱眉也扑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没有可能的不适。前一刻他皱了眉扑上去,下一刻就已不在洞庭湖中了。
——这洞庭君究竟在搞什么鬼?
眼前还是洞庭。
只是,已不是湖底,也不是在今日被昆吾子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洞庭周边。
而是艳阳高照、草长莺飞的洞庭。
李云心之所以晓得是洞庭,乃是因为他眼下站在一个岛屿上。这岛屿看起来眼熟。他的记性好,往周围扫视一番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君山。
真实的君山岛是一座大岛,山头数百米高。但眼下这个君山岛却小而矮。
真实的君山距离岸边并不远,人要渡过去,只消一叶扁舟即可。但眼下,这君山与另一边的岸却相隔甚远,简直就是在湖心了。
李云心意识到,这似乎是洞庭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渭水带来的泥沙还没有那样多,湖底淤积得也没有那样厉害,洞庭的面积应当更大些。就如同眼前这样,后世挺拔秀丽的君山只是一个小岛屿,而洞庭更加宽广浩大。放眼望去,水天相接处生出袅袅云气——依照这个世界的广阔面积而言,有可能这湖比他那个世界的一片海还要大。
洞庭君的“宫”中……
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
他便站在这君山上,现左右无人。抬眼向岸边望,只看见一片茂盛的草木。
这世界中应当是春末夏初,花朵开得正繁茂。那远处岸边的一片绿意中点缀着斑斓的色彩,而再往后……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炊烟。
当下再不迟疑。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面前的湖水,飞身往岸边掠过去。
岸边景象很快在视野中变得清晰。李云心看到那炊烟自何处来了。
岸边的花草丛之后竟然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快要汇入洞庭的时候打了个弯儿,圈出一片铺着卵石、生着青荇的浅滩。滩边有一株月照花树,与刘老道从前龙王庙门口的那株月照大小相当。
也如同李云心第一天到渭城里一样,这一株月照落了一地的细小花朵。粉红色的小花瓣铺满如茵的绿草地,看起来美丽又梦幻……
只是有一个人煞风景。
那现了高**身、生着一个鱼头的洞庭君,竟然穿了一身农户的短脚裤,坐在那一株月照下,生了一堆篝火。没了那一身大红袍衬他,如今看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篝火看起来也不是用法术幻化出来的。用的是湿柴,火里有黑烟。
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一个黄衣的女子。生得不算美丽,胜在年轻秀气。神色有些木木的,跪坐着。微微侧脸看浅浅的溪水,手里执一朵红花。
而洞庭君在烤一条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