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两人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的。
除去一些真正随意的聊谈之外再没有说别的什么话。但即便是如此,李云心也渐渐觉得有一丝怪异。怪异的感觉来源于苏玉宋。
苏玉宋外表看起来是个老人——纯以肉身论的话,这身躯已有将近三千岁了吧。
但如今皮囊之内不是原装货色,而是共济会的游魂。可即便如此,这游魂也在一千年之前就附身进去了。
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人。
李云心接触过几百岁的道士。但那些修行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云山上,与世俗中的几百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譬如从小流落在外孤苦伶仃的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得许多人情世故、而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可能到了十**岁还幼稚任性,没有长大一般——这些一心修行的人,可能一次打坐吐纳的功夫就是几天、十几天。以相对时间而论,他们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其实与是俗人的几十年相去不远。
甚至于,论起“小聪明”来,是俗人还略胜他们一筹。
可问题是……苏玉宋身躯之内的是游魂。
这些游魂可不会弃绝什么**。他们还会在不同的身躯当中更换游走,所见识经历的远比世俗人更多。
以这样子的状态、活了一千年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云心难以想象。因为即便以他自己而言……
他前世活了许多年,然后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上。也算是“比常人活得久”、“比常人见得多”——即便是他这样的程度,在这个世界都算是令人惊诧的怪物了。
何况那些活了千年的人呢!
他们的情感、思维,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揣度的吧?
连他也不行!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李云心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试图在与他闲聊的过程中找到他的思维模式、瞧一瞧一个活了千年的意识究竟是何等令人诧异的状态。
然而……并未觉察到异常。
苏玉宋看起来是个聪明人。说话有条理,性情也不像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游魂一样偏激。可就仅此而已了——一个年纪稍长的聪明人。这……不该是一个存在了一千年的意识应有的样子吧。
他怀着这样的疑惑,再行一刻钟,眼前就忽然一暗。
林中原本就巨木遮天,已算是很暗了。可如今再一暗,则是因为前方数棵巨树微倾,茂密的树冠合在一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殿堂。其下并无林木,只有修剪整齐的如茵芳草。草地上,则有些坐席卧榻。卧榻上有小桌,小桌上又有鲜果、杯盏,看起来……很像是世俗当中富贵人家外出郊游时候的模样。
眼下,那里已经站了八个人。
李云心微微一愣。苏玉宋便放慢脚步:“龙王不必担心。他们知道我们要说的事。”
然后一边往前走,一边向那些人扬声说道:“这一位,就是渭水龙王李云心了。”
那八个人,七男一女。女子气度不凡,衣着华贵。见他们的时候正在交谈,且争论似有些激烈。但即便如此,七个男子对那女子却是很恭敬的,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
余下七人,实际上也各自气度不凡,身着色彩明艳的法衣。无论脸上的神色还是姿态气势,都会令李云心忍不住想起昆吾子。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向他们介绍李云心之后,苏玉宋转脸看他:“这几位,乃是七位洞天的掌门。”
然而没有介绍那女子。
于是李云心知道,这女人,应该就是如今双圣当中的剑圣、世俗名字卓幕遮的了。
他不是很喜欢和许多人打交道。倒不是因为畏惧“社交”,而是因为会令他产生某种不安感——譬如眼下。算上苏玉宋一共九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背景的小角色。眼下是敌是友还不好说,他得摸清他们的心思看透局势的变化。
然而这样多的人,总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能掌控全局……这种感觉并不好。
于是他停了脚步:“是真正的掌门,还是——”
“是我们的兄弟。”苏玉宋已走到他们身边,转了身来看李云心,“长老们有一个长老会。我们这九人,也是我们这些游魂的长老会。迄今为止的许多事,都是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龙王想要知道更多内情,不可不见他们。”
原来也是附身的游魂。
李云心还未说话,那七位掌门却已经自报家门。然而报的并非在道统、剑宗当中的身份,而是身为共济会游魂的身份。他们的语气虽温和、神色也淡然。可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高高在上的礼貌疏远。李云心曾见得多了这种神情,如今并不以为意。
于是也像个世俗人一般拱手还礼——如此刻一般“看起来平心静气”的时候,对于最近的他来说却是很难得的。
然后——苏玉宋便开门见山:“龙王想要知道长老们的一些事。来时的路上我说一个人做不得主,需要大家共同商议——诸位怎么看?”
那七位洞天的掌门便相互看了看。略沉默一阵子,便有人皱眉:“这么说其他事,师兄已经同他说了?”
苏玉宋点头:“都说了。”
于是他们又看李云心,目光里稍有些惊诧了。似乎没有想到他知道了那些,如今却仍能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但终于是有人叹了口气:“师兄既然已经做了主,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凭师兄、师姐的意见吧。”
苏玉宋便看剑圣卓幕遮——这位女剑圣将目光在李云心身上漫不经心地扫过、点点头,也垂眼。
这就是赞同了。
李云心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于是晓得这个由九人组成的所谓长老会,实际上做主的只有两人——苏玉宋与卓幕遮吧。但在这两人当中,又是苏玉宋占据主导权。这倒是正常的情况。总要有人,做一只领头羊的。
因而苏玉宋走到一张榻前跪坐下,向李玉心招手:“那么,龙王便听我说吧。”
这时候,余下人的表现又让李云心略吃了一惊。
此行上云山,与他而言是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他几乎将所有的精气神都投入到这件大事当中了。因而下意识地认为……对于云山上的双圣来说,同样是一件大事。
可眼下——苏玉宋走到一旁坐下了,那八个人,便重新聚到一处,走到这由巨木构成的殿堂的另一边了。
他们在围着剑圣卓幕遮议事——很明显是在商议别的事。
仿佛李云心的到来……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插曲。譬如本在商议许多事,其中一员忽然带了一位客人来。于是礼貌而疏远地与那客人打了招呼,又继续做先前的事情去了。
这意味着,“上云山”这件对于李云心来说关乎性命、重要得无以复加的事在他们这里……只是诸多事件当中的一件罢了。
甚至并不算“特别重要”的。
他微微皱了眉,轻出一口气,便再行几步、到苏玉宋面前坐定了。
看起来须皆白的老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于是笑着看李云心:“龙王才想到此节么?”
又抬手往周围指了指:“这云山上有诸多洞天流派,许多修士凡人。云山以下,又是整个世俗皇朝,亿万黎民。更有与妖魔即将到来的战争。这许许多多的事,我们都要考虑的。龙王自是与众不同。然而……还有更多更加与众不同的事情的。”
他说得含蓄。
李云心却了然了。了然,且心里微微跳了一跳。
他意识到自己此前似乎有些忘形——似乎……是从他在君山上,被破了太上的心境开始吧。
他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都在以自己为中心,去衡量整个世界。然而真实情况是你以为路上所有人都在用目光关注你的时候,你于那个路人而言,不过是诸多陌生人当中的一员、路上茫茫背景之一罢了。
“你”所认为极重要的事,对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之一”罢了。便如今日——这些云山之上的游魂实际上掌握着巨大的权柄。
除去李云心这件事之外,他们可能还要关心某地沉眠数万年的火山突然喷——且惊醒了一个同样沉眠许久的玄境大妖来。
又或者某地突生瘟疫,一月之内一国之人几乎尽死。可黑白阎君避世,这些鬼魂横行于世。很快又要出现一个或者几个鬼王。
又或者,云山之上有人主战有人主和,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争执不休——
这些事情当中的哪一件,在现阶段都的的确确比“李云心上了云山”这事来得重要紧迫。
否则,倘若他在共济会或是玄门心中,也是需要“倾注全力”的对手……又哪里能活到今日呢?
他……懂得这个道理。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