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苏生眼下的状态是有些特别的。
他被李云心催眠了。然而催眠这种事情,看起来很神奇,但细究原理或许也并不是很神奇。
归根结底,就只是“避开”、“推动”这两点罢了。
通过种种手段、叫人的表层意识变得狭窄、受限。叫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且是集中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
于是便可以更容易地避开此人的表层意识、潜入他的潜意识当中。
李云心这一次、从前许多次,借着声音、光影、动作施展手段吸引注意力,所求的便是这一点。
然而到了潜意识这里,却也只是“推动”这两个字罢了——你没法子叫那个人去做自己抗拒的事情。所能做得到的,只是引导本就存在于他潜意识当中的事情、推他一把。
这种念头,或许那人本就有了、自己也晓得。
又或许,本就有了、自己却不晓得。
很难说苏生的情况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坚决地反对李云心带走云山宝物。而李云心同他纠缠许久,终于搞清楚苏生的这个抗拒态度,本质上还是因为他心怀着……天下呀。
他认为玄门总有光复的那一天,因而要将这些宝物留在云山,以为后用。“不允许李云心带走它们”,是这个信念的表象,却不是本质。
于是他得击破这一层念头。
因而他说白阎君。他晓得这位前圣人心中一定考虑过“天人为何牧养万民”这种事。既然考虑过,便是好的切入点——从此点切入进去,叫他意识到,他的隐忧是真的。
天人牧养万民的确有别的目的,而自己所言都是实情——既如此,云山大劫不可避免,那么这些宝贝放在这里,便并不保险了。
只要……在他的心中种下这个种子而已。有了这样一个种子、令他的念头摇摆不定,他便可以再稍稍推动一下子、令他彻底偏向某一边。
于是……
这苏生便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可也正因此,苏生能够看到许多事、能够记起某些事,却因为身处这样一种奇特的状态,未必能够意识到另一些事。
譬如说,这乾坤二殿当中诚然有禁制,却原本是两层的。一在外、一在内。苏生所持咒文破解了外面的一层禁制,也本该一并破解里面的禁制。然而两个游魂在小云山经营了一千年,岂会不添加些自己的手段呢?
李云心不清楚其中内情,苏生却该清楚。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该有这么一件事。可他却就是记不起到底是哪一件事。他如此慢慢地同李云心说完了这宝库当中的情形,便皱了皱眉。思索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记起,终究放弃了努力——
只站在门前的阶上、垂着手,对李云心说:“快带走吧。夜长梦多。”
李云心便向门内看了看。乾殿里的模样,与穹格殿是很相似的。只不过穹格殿一面是装了人皮的柜子,这乾殿是三面。这格局倒略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应当更加神异一些。谁晓得看着竟像是个药铺。
于是,往里面踏了一步去。
然后愣了愣,又踏了一步。
他……还在原地。
此乃方寸之术——道法神通当中极常见、用途极广泛的一种。譬如往小云山里来的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譬如此前苏生设禁制困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相比实实在在的障碍,这种东西叫人想要暴力破解也无处使力,是要高明一些的。
两个游魂,在殿内又添了这么一层禁制。
这李云心迈步要走进去之前,本已经是轻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一颗心的。他花这么多心思——进云山,摆平书圣劫身,哪一件都不是轻松的事。
可如今眼瞧着到了最后一步、又撞见这么个东西!
因而他几乎是立即就跳了起来,像一只暴怒的猫。转头看苏生,脸上的煞气浓重得吓人:“你玩儿我?!”
——但凡在还有一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忽然受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平静的吧。
然而此刻的苏生只抬眼往殿内瞧了瞧,一点儿都不在意李云心的暴怒。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李云心身边走过、也像他一样往殿内踏了一步去。接着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足足走了十几步,才好整以暇地退回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对李云心说道:“啊。这个东西呀。”
“看起来是那两个游魂又在殿里设了新的禁制。我刚才一时……”他想了想,“疏忽了。唔,既然如此——”
李云心瞪着他:“嗯?”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苏生慢悠悠地说,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仿佛是在闲谈。但实际上更像是因为思维迟钝而表现出的“从容”,“这种方寸之术,你一定也懂的。就好比是世俗间的铁锁。有钥匙、法咒,要解开很容易。倘若没有,即便你将这殿拆了,也碰不到。”
听他这样说李云心正要发作,这苏生却又道:“但还有一个法子呀——”
李云心恨他这语速和腔调恨得咬牙切齿,只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来:“——说!”
“便是以力破巧嘛。”苏生叹了口气,“倘有超越了玄境巅峰的修士,也是可以破得开的。只是你我如今都不成——”
李云心便已懒得听他的话了,转身就走。
他此前对于云山上的法宝极执着,是因为觉得有办法。到此刻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于是此前有多执着,如今便有多果断。他向来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枉费功夫。如今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的宝物,在他看来便已是“无谓之事”了。
他走出了五步去,便看到白云心与红娘子。
两个妖女打西边来,一红一白,走路袅袅婷婷,其实也是一道美景。然而李云心如今没什么闲情逸致——原本完美的计划受挫,这令他的心情并不好。
倘将这些宝贝丹药都取走了,不但可以叫那两位亡魂又惊又怒,还可以搅得天下更乱令自己藏得更深。可如今事情只做了一半,很有不尴不尬的感觉。
因而他只抬眼远远地扫了扫白云心、目光在红娘子身上略停留了一会儿,便继续走自己的路。
乾殿前这偌大的广场,被天光照得发亮。他在广场这一头,而两个妖女将踏进广场里。地面有些微烫、间或有微风与鸟鸣。倘若不考虑外面的形势、自己心里的怨气,而今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闲适的。
李云心便又走了十几步、慢慢将心里的勃发的怒气与怨气消解了一些,才低叹一口气,转眼看远处的白云心、高声道:“没什么事好做了。你要自己走,还是我带你们走?如果要跟我走,你就带上她——”
他说到这里,瞧见红娘子停住了脚步。然后白云心停住脚步。
于是他愣了愣。
即便在心中满是不快的时候李云心的观察力也是敏锐的。谁先停住步子、谁后停住步子,其实表明了某种很微妙的关系。因着这个细节,他微皱了眉,第二次看红娘子。
三人相隔得远。倘是世俗凡人,说话得大喊,还只能听个模模糊糊。但妖魔听力与目力都超常,还是可以看到许多细节的。
譬如说——
此前以为白云心是用什么法子催出了红娘子的生机来,叫她暂时能活动自如了。
他便想,再往画圣那边走一趟。瞧瞧有没有什么没被他毁掉的仙花仙草仙果、暂取了,或许能给这鱼精续命。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但总还有些在常理之中的情感。小鱼精从前帮过他一直未害他,如今见她要死,总得顺手做些事。
可这第二眼,便瞧出异常之处了。
红娘子,还是红娘子的模样。但气质变了。
气质是个抽象的玩意儿,多由人的主观意识产生。但被观察对象面目上的某些表征,也能透露出些信息。譬如说——李云心发现这鱼精在认真地看自己。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想要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又或者从前已经熟悉了,要再审视一次。
脸色平静从容,肢体舒展。这意味着她本人的内心也极平静,平静、且有自信。
——这是搞什么鬼?
李云心转眼看白云心。
白云心脸上的神色便是极典型的……“有许多话要说,但不晓得如何说、怎么说”。
于是李云心狐疑地停住脚步、转了身:“你们——”
但红娘子先开口道:“不是要取法宝么?怎么如今走了?”
语气仍平静沉稳。像是在说家常事。
她的这种语气,李云心已许久未听过了。
往日在三河口龙王庙旁的木亭中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倒是这样的语气。
那时候她一身红衣坐在亭中栏杆上,脚垂到洞庭里。说话声清亮快活,脸上还有浅浅的笑意,仿佛一个世俗间美丽的小姑娘。但自那之后,她似乎便不快活了。
李云心因她这话,悚然而惊。事出反常即为妖——这红娘子……如今妖得很!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这红娘子却已经转了头,又看苏生:“那么问你——出了什么事?”
苏生眨了眨眼。然后脸上浮现出迟钝而舒缓的笑意:“啊……这殿里有禁制。我看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圣人劫身唯一的“神通”便是“借神通”。这令他对于气机以及灵力尤比寻常人敏感些。且他而今虽意识迟钝,但也正因为屏蔽了许许多多的繁杂信息,所以感知更加敏锐。
他能够感知到……此刻这红娘子很强。
乃是这四人之中的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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