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转过脸去,扶着栏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从街上的行人当中扫过,瞧见形形色色的凡人。
有主仆,有朋友,有夫妻,有母女,有父子——也许每一户人家相处时都有不同的状态。有些甘之如饴,有些则是漫长的折磨。但世俗间的伦理道德乃至生存所需的种种条件还是将他们捆绑在一处,令他们只能在形形色色的关系当中寻求妥协、平衡。
李云心看他们来来去去,却想起了另一个词儿:围城。
围城外的人想走进去,围城里的人想走出来。这个词儿该是罕用来形容血缘亲情吧。因为对于凡人而言,从降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天开始,便已在城内了,没什么走不走进去的说法。
只有他这样身世奇特的,才会处于“在城外”这种同样奇特的状况中。
其实他是很想走进去的——至少从前很努力地想要走进去。
他轻轻拍了拍栏杆,转脸说:“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什么任性妄为。仅仅是我们两个的价值观不同罢了。”
“要杀金鹏我没意见,但用结婚这种事做幌子不行。这是我的底线。别的,比如说你叫我去和陈豢谈谈,这个我同意,而且现在就想做。你的歉意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我看开了。”
李淳风终于轻出一口气:“好。你不喜欢那个法子,我们可以换个法子。我只是不想叫你去以身犯险。”
“你和金鹏正面冲突,别的倒是小事,你的安危才是大事。你的妖力又来自幽冥气,你反而不占便宜。咱们再细细想个办法……好保你万无一失。从前的事……你看开也好。我只是往后不想再犯错。无论对你,还是对别人。”
李云心一笑:“但愿吧。”
“那么,来说陈豢的事。”李淳风运起神通,脸上的酒意立时褪了个干干净净,“在你见她之前,有些话先对你说。”
“我和她有过接触,因而对她的性情略有些了解。这个人……心思算不上深沉,可怕的是她的性情。”李淳风慢慢地、低低地说,“你初见她,会以为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女子。活波、开朗,像凡间那些不知世事险恶的女人。但实际上这人杀伐果断,性情极冷酷。”
“无论当初的真龙、金鹏、或者清水道人,她都是拿来用的。或许在一开始的确对他们保有些情感——譬如爱慕之情,朋友之谊。可一旦因为什么事情不得不丢弃这些感情了,便绝不会有半点儿留恋。世俗间有些人与人交往,前一天还热情如火,但隔了一天就翻脸不认人——她是类似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李淳风口中的这个陈豢,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之前看她留在这里世上的种种痕迹、譬如那些拙劣画作,会觉得画圣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
后来读过她留在玉简中的日记,印象就变了些。觉得该是个既古灵精怪,却又善良、有责任心的。
再往后从清水道人口中得知陈豢的种种情事,这个形象在他心里就复杂起来了。但也晓得,这是由于她从前特殊的社会环境所致——其实很像是那种在感情上荤腥不忌、多情又绝情的人。这种人或许私生活很混乱,可做起正事来又会有一定的责任感、道德心。当然是指对于某些宏大目标的道德心。
可没料到李淳风对她的评价是“性情极冷酷”。
然而细细一想……却并不与他此前得出的那些印象矛盾。一个人做事,总分公、私两面。在公事上热情似火、极富责任感道德心,在私人事务层面又极度冷酷无情的人……实际上并不少见的。
甚至说,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绝大多数手握权力者都是类似的模样。
他们可以一边流着泪、握着你的手说舍不得,然后一边叫你去死的。
他想了想:“你是说,陈豢可能对我不利?”
“只是叫你提防这一点。”李淳风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现在所想的一切,无论你的还是我的,都是站在你自己的角度——保全你,然后救世。但在她那里,你也只是‘别人’而已。如果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更好的结果,我猜她会像牺牲真龙一样毫不犹豫地牺牲你。”
“我推演过几次,虽说没想到比我们目前所想的更好的办法,可未必没有万一。她也是个聪明人……你不要在她面前暴露太多的信息——譬如你的性情、喜好。这些事情她会所有耳闻,但真见了你,一定会细细揣摩。你要不动声色才好。”
李云心细细想了一会儿,说:“听起来你的这个建议还算合理。”
李淳风摇头笑笑:“如今你已是太上,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只想这个世界不要像我那里毁掉就好。那么,我们就等一等吧。”
“等什么?”
“从前我与陈豢联系,她总要隔几天才回话儿。”李淳风说,“你得在这双虎城再待些日子。我就住在这酒楼,但有消息,我即刻通知你。你打算……”
“我住于濛那里。”李云心想了想,“算了。横竖要给他买个宅子,我就干脆置办个新宅。”
李淳风立即说:“这事我来办吧。这些年我在人间行走,结识了不少人。从前共济会和木南居的人也可以用,方便得很——于濛眼下住的那个宅子,你喜不喜欢?”
李云心一愣:“那宅子的主人是共济会的人?”
“木南居的人。你如果喜欢,我要他腾出来。钱财方面不会亏待他。”
该不是个难以做出的决定。李云心却犹豫了足足三息的功夫,才说:“好。”
然后他纵身跳下楼,落到街上去。在这时便已使用了神通——人们瞧见他打三楼跳下、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着地,也瞧见了他俊美得不似人类的面貌、身上穿的用“昂贵”也难以形容的服饰。却就是没人对此感到惊奇,仿佛他只是平平无奇的路人罢了。
顶多有人略瞥了一眼,但头脑中很快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如此穿街过巷,从李淳风的视野中消失。他拐上另一条街,随着行人慢慢地走。最终盯住一对父子,便跟在他们身后了。
是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衣衫的瘦小男人,以及他五六岁大小的孩子。李云心五六岁时已经可以随李淳风攀上高崖,这孩子却瘦得像是火柴人。大大的脑袋被顶在细细的脖颈上,对街市上的人与物也缺乏好奇心。不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那种缺乏,而纯粹是因为经历了生活的折磨、体验了肚腹之中的饥馁而导致的死气沉沉——光走着活着就已经要耗尽全部力气了,于是没什么精力再去好奇。
其实人世间许多人都是类似的吧。
看起来即便是在这个时代、在这双虎城中,这对父子也算是过得很不好的了。李云心跟在他们身后五六步远处,能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男人拉着孩子的手,边走边低声叮嘱他。
所说的大抵是“一会儿去你舅爷爷家,要先叫人。叫了人就在一边待着,别乱碰东西。有人给你吃的不要吃,问你饿不饿就说不饿。问你阿妈的时候,你再说你阿妈病了——是想要借钱给阿妈看病”之类的话。
孩子应了几声,有气无力。这男人转脸看他一眼,就将他给抱起来走。但只走了一会儿自己额上也出汗——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李云心能看到他的心跳极快,胳膊也微微发颤,像是在抱着什么重物。
实际上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大概还不到二十斤重。看起来这男人也身体虚弱,饿极了。
这样走了几十步,再一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内第一家是个乌漆木门,门前两对小石狮子。宅邸远没有于濛所居的那一间大,但看起来也是富裕的。要是放在他那个世界,这家人就算是住在一环的商业圈附近了。
男人没将孩子放下,而是抱着拍了门。
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厮探头出来瞧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只客气地说“姑老爷来了?我去通传一声”。
然后看看男人怀里的孩子,又说“小少爷又长大了”。这才将两人迎进门,叫在门房边坐着等着。
李云心在他们身后跟进去,男人瞥了他一眼,小厮也瞥了他一眼。但都没说什么,仿佛他并不存在,是块石头或者是根木头。
等待的时候,男人一直没将孩子放下。
约过了两刻钟,小厮才又回来,说“老爷不在,夫人不方便见客。姑老爷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老爷回来了,我回禀一声”。
但李云心知道小厮去了后宅之后,不在的老爷在,不方便见客的夫人也很方便。那两位的原话儿是“拿三两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吧,瞧着心烦”。
这男人自始至终——哪怕在等待的时候——都神情木讷。倒是同他在街上吩咐这孩子的时候是两个模样。只是将怀里的儿子抱得紧……李云心便盯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小时候李淳风也抱过他。那感觉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觉得当时并不讨厌,可也谈不上喜欢。因为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之后,他们都并非真正的父亲、孩子。一个思想上的成年人被另一个成年人抱着,该难有什么感触。
可这孩子长大以后再想如今这一刻——在走投无路随父亲去亲戚家借钱给阿妈看病,却被晾在门房里,而自己的父亲担心自己会累、便一直抱着的这一刻……会不会的确很感动,觉得……这是难得的父爱呢?
这男人对这孩子的好,寻常世俗人对孩子的好,是没什么计较、居心的。那该是纯粹的爱吧。
小厮说了这些话,男人才略慌了神。于是说“阿欢又病了。年前找大夫瞧过,说熬过了冬天就会渐好。眼下冬天算是捱过去了可还是起不了身,想要再给阿欢抓几副药去”。
小厮听了,就细细地问“阿欢”的病。问了之后想了想,又问这孩子。孩子便依着父亲吩咐的,磕磕绊绊地说了。
如此……这小厮才在怀里摸了摸。
摸出一锭一两银。说“我猜姑老爷是有难处,于是和月儿姐说了,从月儿姐那里支了一两银子来。等老爷回来了,我再去回他”。就把这银子递给男人。
男人并不嫌少——他不知道这家主人原给的是三两银——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李云心盯着这小厮瞧了一会儿,眯了下眼睛。但最终什么都没做,只跟着这男人走出去。然而已有一个分身留在了门房里,也跟上那个青衣的仆人了。
男人抱着孩子走出巷子,便将孩子放下。牵着他的手,走到一家饼店门前。将一两银换成一百文,花五文钱买了十张烙饼,又叫了一碗汤饼。额外要一只碗,将汤饼分做两碗。和孩子蹲在店外面吃了。孩子吃了小半碗就饱了,男人又吃了三张烙饼。
然后将剩下的七张塞给孩子,叫他带回家去。孩子便欢喜地抱着饼跑开了。
这男人起身,打个饱嗝儿。脸上的木讷神情全不见了,又走过两条街,拐进“胜博坊”。
通俗地说,这是一家赌场。
李云心站在这家赌坊门前,看来来去去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打他身边走过的人,便莫名感受到寒意——那是阴寒,仿佛刺骨的北风。赌坊内几个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变了脸色,纷纷摸向自己的刀兵,却不晓得是打哪儿感受到了……杀气。
但这杀气很快消失。李云心的身影已不在赌坊前了。
本尊归化身——他出现在了那青衣小厮的身边。本尊与化身同时感受不同的人与事,体验到不同的情感,却又可以和谐地自洽、被消化。这种感受很奇妙——或许可以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人能略微体验到相似的感觉。
就在这男人带孩子离开、吃饼、再走过几条街拐进赌坊的时间里,小厮也做了几件事。
先向他之前对男人说的那个“月儿姐”告了个假。那月儿该是个阶级高些的丫鬟,其时正在为那家的少爷伴读——偶尔提点那位脑筋似乎不大灵光的少爷一些字词诗句——没空细问,便准了。
然后小厮换了便装,从后门走出去。
走过三条巷子,到汤药铺抓了六副清热解表的药——花了三两银。接着再进到另一家店里,要了小份的熟羊肉、二十枚煮鸡蛋,花了十六文。
李云心跟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阴晴不定。
最终小厮花了半个时辰来到双虎城的南边。这一带与此前的街巷不同,路面泥泞肮脏,满是污秽之物。房舍也低矮残破,许多仅是草棚而已。
他进了一栋有小院的茅草屋。看起来也久未打扫了。
这时候,那孩子还没有到家。
屋里有个妇人卧床。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可看得出该是双十的美好年纪,从前也该有些姿色。
小厮进了门,妇人在炕上看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小厮开始生火煎药——但也没有柴,就又走到两条街外之外的一家买了柴,担回来了。
药煎上的功夫,他坐到炕边,先剥一枚鸡蛋给这妇人吃。妇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小口吃了。然后再给她撕羊肉吃。两人都很沉默——就站在他们俩身边的李云心也很沉默。
等吃了一气,妇人边吃边流泪。这小厮也流泪。
随后抱头痛哭。
他们痛哭时说的话断断续续、呜咽不清。但李云心听分明了。
妇人本是小厮家老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家人都没了,投奔过来。此后与小厮日久生情珠胎暗结,到四个月的时候事发了。被打骂责问,可没说出奸夫是谁。于是在一个夜里被胡乱嫁了。
李云心看着他们哭。
等他们哭够了、小厮说“他要回来问,就说老爷不放心又打发我来看”、之后匆匆走了,李云心才出了一口气,慢慢在炕沿上坐下。
这么坐了一刻钟,抬手在妇人额前点了点。她便很快感到身体有了力气,哪里也不痛了。
然后李云心抬脚走出门,才瞧见孩子刚回来——捧了七张饼,欢天喜地跑进门去送给妇人吃。于是那夫人又取了剩下的羊肉,再剥两个鸡蛋给孩子吃。
孩子吃饱,跑到院里去玩。夫人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下了炕,里里外外地走走、看看,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
李云心坐在这小院低矮的墙头看那孩子玩耍,慢慢皱起了眉。
他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
那个进赌坊的男人,会不会在未来有一天觉得自己愧对这孩子,而良心发现同他坦承自己的错误?
一个用孩子去讨钱的烂赌鬼,究竟会不会有良心?
若有良心,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而李淳风……今日表现得像个追悔莫及的慈父的李淳风……又怎么会做出从前那些事?
这不像他。